[法]阿蘭(羅竟譯)什麼叫讀書呢?讀書就是一行一行地讀書上的字。當然也還要約略琢磨一下整體的、也就是一頁當中的內容。這不是我個人的經驗。我發現有不少讀者跟我一樣,讀前一頁的時候總要附帶地偷眼看一看下一頁講的什麼,甚至也順便瀏覽一下後邊的情節,好像饑餓的乞丐覬覦一塊餡餅。我想大概可以這樣斷言——不過也許為時過早——讀者的想象力恰似籠中之鳥,永遠無法擺脫書中字詞以及作品原意的束縛。
當然,熟練的讀者用不著咬文嚼字,不過我還做不到這一步,我雖不至於嚼字,句子總還須咂一咂的。我讀書就好像騎一匹馬,時而縱馬狂奔,時而撥馬回頭,不敢神馳遐想,唯恐偏離作者指出的道路。有趣的是,我僅以這種方式去讀體麵的出版物,也就是書籍。至於日記之類,我以為價值不大,不必認真去讀。手稿就更不必說,它總使人覺得不可靠,因為它隻不過是書的雛形而已,可以隨意增刪改動。一本書的分量就不同了,特別是巴爾紮克的小說就更不允許你去懷疑。甚至可以說,巴爾紮克寫書的目的就是為了禁錮你的想象力。真的,讀他的書誰也不用胡思亂想,為所欲為,隻有規規距距,按他的路子走……這便是優秀敘述體小說的風格:作者預設圈套讓讀者去鑽。巴爾紮克曆來如此。這就是為什麼反複閱讀比隻讀一遍收效更大的原因。
引起讀者的猜疑、好奇和驚歎,這就是巴爾紮克小說的效果嗎?一點兒不假,甚至當你讀了幾遍之後,這種效果竟毫無衰減。
比如說,我知道鄉村醫生必死無疑,然而也正因為我料到結局,鄉村醫生的死才如迅雷一般使我感到震驚。這效果就在昨天我還體驗過一次。戲迷們往往也有同感吧。我還注意到,一首好詩的藝術魅力是永存的,不會使你熟而生厭,隻有這樣的詩才是真正的詩。可以這樣說,一切時間藝術的魅力,正是來源於讀者的預知。當我們讀一本小說時,總覺得後頭的情節最牽扯我們的興趣;不過,我們也懂得如何克製自己,大概具體的方式就是聚精會神於眼下正在進行的情節吧。而且像這樣吊一吊胃口未嚐不是一件有趣的事。孩子們做遊戲時不是經常要藏起來,然後嚇唬對方,而對方也會真的感到害怕嗎?讀小說也是如此。
前不久我又重讀了《驢皮記》的前幾頁,真夠繁瑣的!
我心裏雖這麼想,卻仍然悉心地琢磨著拉斐爾的幻夢和那位老商販的大段獨白,甚至不放過任何細節。而那些一目十行的讀者口頭裏雖說著“我都知道”,實際上正是由於他們“不知道”,所以才那樣風風火火地讀。我之所以能夠不緊不慢悠著性子,正是因為我了解這本書,而且我對它的了解不是零散的、隻言片語的,而是全麵的。我不想一下子就讀到書中那不可挽回的結局,總希望這結局能夠在我的第一個願望得到滿足之後再開始,因為到那時將會覺得總算完成了什麼。不過最好還是由著作者的構想,讓這結局在老商販的歎息聲中、在他利欲熏心、沉湎於新的夢幻的時候再開場為好。同樣,無論是幸運還是災難——一如大家常說的那樣——也應伴隨著拉斐爾的沉浮而漸次呈現在我們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