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也不辯駁,隻微微挑眉,“你今日到此,就是為了告訴我聶聽嵐這些事嗎?”
維兒的小手恰伸到韓天遙的唇邊,小而柔軟的手指在他唇上抓撓著玩耍,一對黑眼睛亮汪汪地映著藍天,映著他的麵容,清澈美好得讓人心醉。
韓天遙便深深地看著維兒,仔細描摹著嬌兒稚。嫩無邪的模樣,一點點印到心底,印入腦海。
許久,他才抬起頭來,漫不經心般笑了笑,“聶聽嵐這些事跟你並沒太大關係,我何苦特地告訴你?不過眼看一切明朗,杭都並不需要我插手,想著今日是濟王斷七之日,且來告訴他一聲,世間世,善惡因果終將得報。不論他、施相,還是我,都逃不脫。”
宋與泓已逝,他這話其實甚是無禮。
但十一微一恍惚,終究道:“是,所有人都不會知道,那果報會以什麼樣的方式來臨。”
韓天遙道:“我帶琴來,是想謝寧獻太子譜出那麼一曲《醉生夢死》,讓我在果報之前,尚能有片刻醉生夢死的歡娛。”
醉生夢死,其實是一曲令人沉溺的美夢。
美夢中,人似玉,柳如眉,或對月清歌,或把酒舞劍,或琴瑟相和,在春日韶光裏尋得屬於他們的無限風月,一世和樂。
十一靜默片刻,說道:“待你征戰歸來,重建花濃別院,可以再納十個二十個美妾,****醉生夢死。那時你展了抱負,揚了聲名,又有美人美酒,盡可好好享受這一世的快樂。”
她低頭細思,點過胭脂的唇輕輕揚了揚,笑意居然甚是明媚,“你這一世,長著呢!也許,有數十年的光景吧?”
韓天遙目注著她,“我也是這般想的。如聽嵐之溫婉,如貴妃之美貌,雖是難得,也未必世間難尋。湖州城下,是我太想不開,為難了貴妃。如今,唯有為皇上、貴妃效死沙場,盡忠報國,以贖前愆!”
十一眸光微閃,“哦?”
韓天遙慢慢走向前,將維兒交還到阿母手中,緩緩道:“直到聽嵐死去,我才算明白,上天早已注定,各人有各人的緣法。譬如,皇上寬仁溫雅,於貴妃才是最好的歸宿;再譬如,我性情孤介驕傲,聶聽嵐於我才是最合適的。可惜我到底醒悟得太晚。若是我早些悟過來,當初將她留在韓府,她必定不會出事。那麼……待我重建花濃別院,她便是我韓天遙的夫人了!琴瑟在禦,歲月靜好,何等美妙之事!”
十一眸色幽黑,好一會兒才道:“南安侯所言……甚是。如我這般舍不下家國抱負、舍不得富貴榮耀的女人,的確隻有如今的皇上最合適。我不後悔和你的相遇,也不會再計較你的羞辱,隻因……那恰恰讓我比對出,誰才是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從湖州回來,我便已明白,他才是我這一生一世的良人。”
韓天遙點頭,再看一眼維兒,說道:“臣明日一早啟程前往北境,需回去收拾收拾,先行告辭!貴妃請自便!”
他說畢,俯身抱起鬆風清韻,正欲離開時,十一忽喚住他。
她扶著墓碑慢慢立起,素白的衣衫隨風亂舞,居然令韓天遙有種弱不勝衣、淩風欲去的錯覺。
她緩緩道:“我有一名部屬叫雁山,本是中京人氏,跟我說了多少次,想領兵打回中京去。你可否將他一齊帶去,不論能不能幫他實現夙願,至少也可讓他得些功名。”
韓天遙掃過她,一時捉摸不出她的用意。
十一便輕笑道:“就當我派他去監視你吧!怎麼,你不敢留他?”
韓天遙眉目一沉,說道:“明日叫他來找我吧!”
十一點頭,“可否借你的鬆風清韻一用?我也想彈一支《醉生夢死》給詢哥哥聽。這世間,也隻有他配聽我琴曲。”
韓天遙略一遲疑,便將鬆風清韻交到劇兒手上,由她遞給十一。他道:“這琴就留給你吧!不喜歡砸了也可。我早不待見它了,隻是一時不曾尋到更好的。”
阿母懷中的維兒不耐煩了,“呀呀”地哭了起來。
十一將琴放在膝上,抱過維兒哄著,“乖,聽娘。親為你彈一支曲子,彈一支世間最好聽的曲子……”
韓天遙將這母子再掃一眼,一拂襟袍,以他慣有的步伐,不疾不慢地走出陵墓。
決絕而去時的沉著冷峻,宛若堅硬山岩,再無半分傷心留戀之色。
走不多遠,他的耳邊已響起十一撥弦之聲。
初時生澀,似已許久不曾彈奏;但片刻後便已流轉自如,順滑若水。
醉生夢死,還是醉生夢死,卻已不知這算是誰的醉生夢死。
韓天遙隻是忽然在那琴聲裏想起了許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