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德國]赫爾曼·黑塞(3)(1 / 2)

母親催我上床休息,我躺在床上還一直自豪地想著這盆花,似乎花朵盛開與否將是關係到我聲譽的頭等大事,可是就在第二天早晨我就忘了澆水,直到母親提醒我。“布洛西的花怎麼樣啦?”她問道。以後很多日子裏她也必須這樣一次次提醒我。盡管如此,當時並沒有任何東西像這盆花似的強烈地占據著我的心,給予我幸福的感覺。當時家裏還養著其他許多花,有很多比它更大更美,不論在屋裏還是在花園裏,父母親也常常指點我欣賞和照料。但是這盆花卻破天荒地占據了我的心,我全神貫注地觀察這一小生命的成長,精心照料著它,並充滿了期望和憂慮。

最初幾天這棵小花看上去萎蘼不振,好像有什麼地方受了傷,沒能健康地成長。我先是為此擔憂,後來就焦急不安起來,這時母親對我說:“你瞧,這盆花現在正和布洛西一樣,病得很重。因此要加倍愛護和照料它。”

我理解了母親的比喻,如今有一種全新的思想徹底地占據了我的頭腦。我感到這棵半死不活的小植物和病重的布洛西之間存在著一種神秘的關係,最後我甚至堅定地相信,隻要風信子鮮花怒放,我那夥伴也就必然會恢複健康。倘若情況相反,那麼我的朋友也必死無疑,因此我若稍有疏忽,也就要承擔罪責。這種思想形成以後,我便像看守一個隻有我才知道底細的、具有魔力的寶藏似的又擔心又熱情地看守著我的小花盆。

在我初次探病後三、四天—那棵小植物看上去仍然是氣息奄奄的樣子—我又去了鄰居家。布洛西仍然必須靜臥,因而我什麼話也沒有說,我隻是站在床邊,瞧著病人仰天躺臥著的麵容,布洛西躺在雪白的床單上顯得溫順而安謐。他眼睛時睜時閉,身子則一動也不動,一個比較年長而聰明的人也許會看出小布洛西的靈魂已經很不安寧,很樂意考慮回天堂去了。正當我由於屋子裏一片死寂而覺得恐怖時,布洛西的母親進來了,她溫和地拉起我的手躡著腳走出房間。

我再次去看他時心情要開朗得多了,因為家裏我那盆小花帶著新的喜悅和生氣萌出了尖尖的嫩芽。這回我的小病人也十分活潑。

“你還記得約可波活著時的情景嗎?”他問我。

我們便回憶著那隻烏鴉,講到它的種種軼事,又模仿著它僅僅會說的三句短話,然後又熱切地講起了從前曾經在這裏迷路的那隻灰紅相間的鸚鵡。我滔滔不絕地訴說著,沒有發覺布洛西早已疲倦,因為我忘乎所以,一時竟完全忘記了布洛西的病。我講述著那隻迷路鸚鵡的事,它是我們家的傳奇。故事最精彩之處是:一個老仆人看見那隻美麗的鳥兒停在我們家的倉房的屋頂上時,那隻鸚鵡卻開口說話了:“早安!”於是我們家的那位老仆人脫下帽子,回答道:“真對不起,我剛才幾乎把你當成一隻鳥了。”

我講述著,心裏想,布洛西一定會大笑出聲的。但他並沒有立即發笑,我十分驚訝地望著他。我見他非常文雅而又親切地微微一笑,臉頰比方才略略紅潤些,可是他什麼話也沒有說,更沒有笑出聲來。

這時我突然覺得他似乎比自己年長許多歲。我的高興勁兒一下子煙消雲散了,取而代之的是迷惑和不安,因為我這才明白我們之間已產生了某種新的東西,使我們互相變得陌生、隔閡了。

一隻大冬蠅在屋子裏嗡嗡營營地飛舞不停,我詢問,要不要逮住它。

“不要,讓它飛吧!”布洛西說。

在我聽來連這句話也像是大人的口吻。我非常拘束地離開了他們家。

歸家途中,我生平第一次體會到早春的美,它好似蒙著薄紗,讓人充滿幻想。後來,數年之後,直到我童年時代結束時,我才重新有這種體會。

這是什麼感情,又從何而來,我自己也不明白。我隻記得,當時有股微風迎麵吹來,田隴的邊緣高聳著濕潤的褐色泥土,在一塊塊田地間閃著耀眼的光芒,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燥熱風的特殊氣息,我還記得自己想哼唱幾支歌曲,但又立即中斷了這種欲望,因為不知道什麼東西壓迫著我,促使我保持沉默。

這次訪問鄰人的短短歸途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對於當時所感受到的種種細微的東西,我確實難以記清了:不過有時候隻要我閉上眼睛回溯過去,便能夠再度以兒童似的眼睛觀看大自然—這點是上帝的贈與和創造,仿佛看到了在朦朧而熾熱的幻境中的無與倫比的美,而這些我們成年人隻能在藝術家和詩人的作品中見到。這條歸途大概不到二百步,但是我所體會到的,我所經曆到的,不論是天上的事還是地下的事,全都比我後來的許多次旅行中所體驗到的要豐富得多。

光禿禿的果樹上,那些盤繞交錯的樹枝梢已萌出了褐紅色的細柔的新芽和帶有鬆香味的花蕾,和風以及一堆堆雲塊掠過果樹上空,樹下則是洋溢著春天氣息的赤裸裸的大地。雨水溢出水溝流到路上,形成一條細長肮髒的小河,河上飄浮著枯黃梨樹葉和褐色的碎木片,這一片片枯葉和木片都像是一葉葉小舟,一會兒向前駛,一會兒被堵住擱了淺,它們經曆著喜悅、痛苦和種種變幻莫測的命運,而我的經曆正是和它們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