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德國]赫爾曼·黑塞(3)(2 / 2)

一隻烏黑的鳥兒猝然從我眼前飛過,在空中盤旋飛翔,它搖搖擺擺地撲打著翅膀,突然間發出一聲長長的洪亮的顫音,接著猛地向高處衝去,閃爍著變成了一個小點,我的心也令人驚訝地跟隨它飛向高處。

一輛空的運貨車由一匹馬拉著駛過我身邊,我的目光跟隨著隆隆作響的車輛,一直到它在附近的拐彎消失為止,那車輛連同那匹烈馬來自一個陌生的世界,又消失在陌生世界之中,它勾起我許多美麗的遐想,這些暇想又隨它而去。

這是一個小小的回憶,或者說是兩三個小小的回憶。但是誰能要求一個孩子在一個鍾點或者更多一些時間內,把自己從石塊、田地、鳥兒、空氣、色彩以及陰影處獲得的體會、激情和歡樂敘述得清清楚楚呢?況且後來我很快就把它們忘記得幹幹淨淨了,再說它們難道就沒有影響我後來生活的命運和轉變嗎?

地平線上那一絲特別的色彩:屋裏、花園裏或者森林裏那一種極細的聲音,一隻蝴蝶的美麗外表或者不知何處飄來的香味,這些常常在瞬間引起我對早年的全部回憶。它們雖然模模糊糊,一些細枝末節也難以辨別,但卻全都具有和當時同樣媚人的香味,因而在我和那些石頭、鳥類以及溪流之間有一種內在的聯係,我熱切地去探索它們的痕跡。

我那盆小花開始往上長,葉片越來越大,看上去十分茁壯。我內心的喜悅以及我對小夥伴必定痊愈的信心也與日俱增。有一天,在那些肥厚的葉片之間終於長出了圓圓的紅色花蕾,花蕾日益見大,不幾天就開出了一朵充滿神秘的鑲著白邊的美麗的卷瓣紅花。那天我高興得不得了,把原來打算小心翼翼地、自豪地把花盆捧到鄰居家送給布洛西的事,也居然忘記得幹幹淨淨。

接著又是一個晴朗的星期天。黑黝黝的田地裏已經冒出碧綠的嫩芽,天上的雲朵都鑲著金邊,在潮濕的大街上、庭園裏和廣場上都映著一片片澄淨柔和的藍天。布洛西的小床移到了窗戶邊,窗台上鮮紅的風信子花正朝著太陽,閃爍出耀眼的光芒。布洛西請我幫他略略坐直身子,讓他斜倚在枕頭上。他說的話比往常多些,溫暖的陽光令人高興地照在他蓬鬆的金發上,金發熠熠生輝,把他的耳朵也映得通紅。我感到很欣慰,因為布洛西顯然很快便可完全康複。他的母親坐在我們旁邊,等她覺得我們已經談得差不多時,便送給我一隻她冬天儲藏的大黃梨,並打發我回家。我剛走下台階就把梨咬了一口,熟透的梨很軟,像蜜一般甜,汁水順著腮幫一直流到了手上。半路上我把吃剩的梨核用力一扔,梨核從高空中落進了田地裏。

第二天下了整整一天雨,我隻能待在家裏,大人允許我手洗幹淨後隨意翻閱有插圖的《聖經》,其中有許多我心愛的故事,而我最喜歡的是《天堂裏的獅子》、《艾利沙的駱駝》和《摩西的孩子們在蘆葦中》。但是第二天仍然沒完沒了地下著大雨,下得我火冒三丈。大半個上午我呆呆地瞪著窗外瓢潑大雨下的庭園和栗子樹,接著我就把自己所知道的玩具一樣樣依次玩了一遍,等到一切都玩過之後,天色已近黃昏,這時又和弟弟打了一架。還是老花樣:我們先是鬧著玩,後來小家夥罵了我一句髒話,我便揍了他,他就叫叫著逃出房間,穿過走廊、廚房、樓梯和起居室,來到母親身邊,撲進她的懷裏,母親歎著氣讓我走開。後來父親回家了,她便把打架的事一五一十地向父親述說了,他懲罰了我,訓斥一通後即刻打發我上床睡覺,我感到難以名狀的不幸,淚汪汪的,卻倒也很快就睡著了。

大概在第二天的早上,我又到布洛西家去了,站在他的床前,他母親總是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前向我示意別出聲,布洛西雙目緊閉躺在床上,發出輕輕的呻吟聲。我膽怯地望著他的臉,隻見他臉色蒼白,由於痛苦而歪扭著。他母親拿起我的手放在他的手裏,布洛西張開眼睛,默默地凝視了我片刻。他的眼睛大大的,已經變了樣,當他看著我時,那目光顯得陌生而又冷淡,好似從很遠處看過來,好似他根本不認識我,為看到我而吃驚,又好像正在思考某些更為重要得多的事情。我逗留片刻後便踮起腳尖走出去了。

當天下午,他母親在他的央求下,給他講起故事來,他聽著聽著就昏昏沉沉地睡著了,一直睡到傍晚,這段時間裏他那微弱的心跳動得越來越慢,終於完全停止了。

夜裏我上床安睡時,我母親已得知這個消息。而直到第二天早晨喝完牛奶後,她才把事情告訴我。那天我整日像夢遊神似的到處轉悠著,腦子裏一直想著布洛西,他已經升入天堂,會不會也變成天使。我不知道他那肩上有著大傷疤的瘦瘠的身軀是否還躺在隔壁的房子裏,我絲毫也沒有聽說埋葬的事,也沒有看到埋葬他。

很長一段時期內,我腦子裏盡想著這件事,直至已故者的身形在我的記憶裏逐漸遙遠、逐漸消失。後來,春天突然早早降臨了,黃色、綠色的鳥兒飛過山頭,花園裏散發出草木的香味,栗樹正在慢慢地發芽、探出柔軟卷曲的嫩葉。一道道水溝,金黃色的花朵在肥壯的莖稈上展現著燦爛的笑容。

(張佩芳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