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獲獎作家
ZeslawMilosz(1911-2004)
卡梅爾
離傳說是嬉皮佛教徒修行處的大瑟爾的陡峭海岸不遠,是卡梅爾小鎮,連同它的傳教區,朱尼珀羅·塞拉神父的墳墓,以及另一個遺跡—由詩人羅賓遜·傑弗斯在水邊建造的一座鮮為人憶及的石頭房屋,那時今天這個旅遊勝地還隻是個漁村。在那座房屋裏,傑弗斯寫過很多作品,申述這樣的觀點,自然十分美麗,十分殘酷,十分天真,應當受到宗教性的崇拜,而人類則是一種病態的贅疣,宇宙秩序的汙穢,隻配有滅絕的下場。不過,可以設想,他的遁世隱居(憑借從銀行界的親友得到的收入才有可能),和他的思想所采取的方向,都不是同第一次世界大戰沒有關係的。“非人主義”一詞的創造者對人類所表示的輕蔑來源於一種過分的憐憫,他的許多詩篇證明他是帶著一種悲劇意識閱讀報紙的,不希望任何一方贏得勝利。在他的壯年,他的命運就是從孤獨中注視著三四十年代的大屠殺,然後出自他的筆下的一切都交織著憤慨和譏諷。他認為雙方同樣是互相撕得粉碎的有罪的魔鬼,如果偏袒一方反對另一方,在他看來,不過是對於宣傳的幼稚的屈從。
我在他死後兩年多,開始訪問卡梅爾。他親手栽植的、到他的名字湮沒後仍然殘存的柏樹林已經被砍倒了,因為這個小鎮在擴展過程中兼並了那塊寶貴的地產。從前的野趣隻剩下衝擊岩石的浪花的爆烈聲,而他的房屋所在的小山則由一條嘶響著輪胎的瀝青路從海隔開。海鷗還像一貫那樣在風中舞蹈,但有一架直升機在它們上麵翱翔著,它的水平旋翼在咯咯作響。過份繁殖的人類,傑弗斯曾經預言它會窒息於它自己發臭的排泄物,而今密集在沙漠中、島嶼上和南北極地帶,沒有多少理由可以相信,一個人能夠擺脫它的掌握。
我們圍著傑弗斯低矮的花崗石房屋走了很久。兩隻大狗躺在籬笆旁邊的草地上,一張麵孔在窗口露了一會兒。豎在一旁不遠處的塔樓,給我的印象最深。我原以為,傑弗斯常常會到那兒沉思和寫作,傾聽海洋的呼吸,試圖在自己的文字中忠實於那種經年的單一的韻律。不必扯遠了,我後來才知道,他是為他的妻子烏娜才建造塔樓的,所以他一定很少到那兒去工作。他所配備和連接的砍得很粗糙的石頭,使這座房屋無形式可言,但卻頗管用。為什麼他沒有始終堅持石頭的內在的質樸性呢?可不是,沒有,他把一麵凸窗加以風格化,弄成一個早期中世紀的拱門;否認曆史,躲避曆史而和一個物質上帝的肉體親密交談,盡管如此,他可能仍然把自己看作蘇格蘭和愛爾蘭的懸崖峭壁上他自己的野蠻祖先之一。那種掩映在常春藤中的永久的怪癖。那個羅曼蒂克的遺址,引起了各種各樣的猜想,甚至涉及傑弗斯的詩歌本身。
誰知道呢,他也許不過是個唯美主義者。他需要把自己看作一個超越一切活物的存在,靜觀虛幻的激情和虛幻的希望,從而也就超越了時間。他似乎曾經在某一點上為鷹巢裏的武士、海邊瞭望哨所裏的海盜的故事所感動。就在我初次訪問卡梅爾時,我自問過我是不是像他,也許有點自以為,回答是不像。從內心重新創造他的思想,並感覺到是什麼促成這些思想,我是夠像他的。但是,我不喜歡我自己凜然翱翔於地球之上。那是強加於我的,而且應當直呼其名,流亡。
我也不能夠以永恒的美來對抗人類的混沌。他認為海洋是和諧最充分的體現,而我卻承認,它令我毛骨悚然。我甚至想指責傑弗斯在一些段落中,描寫一個業餘畫家在荒野的海角架起了畫架,未免太過分了。對我來說,海洋首先是一個深淵,其中由中世紀的想象力安置在地獄深處的夢魘,正以無窮無盡的變化形式不斷實現。我同相互吞噬的億萬魔鬼的親屬關係是險惡的,因為它提醒我我是誰,它們的無意識並沒有赦免我的罪孽。
傑弗斯可認為意識反而是一件不可寬恕的缺點?對他來說,星雲、太陽、岩石、大海、鯊魚、螃蟹都是一個無始無終的有機體的一部分,這個有機體永遠更新著,他稱之為上帝。因為他是一位宗教作家,雖然不是在他父親、一位加爾文教派牧師會批準的意義上。傑弗斯年輕時學過生物學,一度信服關於因果的數理體係,他推翻了耶和華,這位耶和華向他的臣民提出了莫名其妙的要求,他出現在一個燃燒的灌木叢中,和一個宗族訂立了契約。和一位神祗建立個人關係,這位神祗仁慈地向人們保證,隻要始終服從他的律令,他們就可以躲脫其他一切造物的命運,這一點在他看來,不過證明了人類的驕傲自大發展到什麼程度。但是,傑弗斯甚至更不能安於耶穌的令人反感的形象,它使他的嚴厲而又虔敬的父親更加沉重地壓在他身上;耶穌從死人複活,便打破了無限鎖鏈中的一環,從而宣告特選子民將從因果威力、一種等同於地獄的威力中被搶救出來。這就近乎現代革命家們的主張,他們鼓吹普遍的幸福,但永遠是為了明天,傑弗斯受不了他們。他的“上帝”就是沒有任何方向的純粹運動。宇宙萬物在“他”身中升起而又消滅,而“他”對於善惡無動於衷,堅持他的永遠回歸的循環,隻要求讚美他的永續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