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英國]埃利亞斯·卡內蒂(3 / 3)

離得很遠我就豎起了耳朵。一種難以名狀的不安感驅使我朝著那個方向走去。其實即使沒有這聲音,我也會到廣場上去的,那兒還有很多別的東西吸引著我。我並不懷疑能夠重新找到它,找到所有屬於它的東西。唯獨這種被壓縮成單音素的聲音使我惶惑不安。這個由接近於生物的東西發出的聲音,它所體現的生命,隻是由這個音素而不是其他任何東西構成的。一路上我充滿渴望卻又心驚膽戰地側耳諦聽。每當我走到一個地方,而且總是在同一個地方,我會突然聽到那種像昆蟲發出的嗡嗡聲:“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頓時,一種不可思議的安寧感在我全身擴散開來。在這之前我的腳步還有些猶豫,而眼下我朝那聲音邁去的步伐突然堅定了起來。我知道它在哪兒。我熟悉地上那一小堆褐色的東西。我所看到的隻是一塊深色的、粗糙的布料。我從未看到過那張發出“啊一啊一啊一啊一啊”聲音的嘴,從未看到過它的眼睛、麵頰和臉上的任何部分。我不能斷定這是不是一張瞎子的臉,或者說,它能不能看見東西。那塊褐色的、齷齪的布料就像一塊頭巾從上到下遮蓋了一切。這生物—它肯定是個生物—蹲伏在地上,在布料下躬起了脊背。它看上去很輕很弱,又不大像生物。這就是人們所能猜測到的一切。我不知道它有多高,因為從未見過它直起身來。從它蹲伏在地上的姿勢看,它是那麼的低。倘若它發出的聲音一旦停止,人們很可能會不知不覺地絆倒在它身上。我沒有看見過它走來,也未曾見過它離去。我不知道是有人把它帶來放在這裏地上,還是它自己用雙腳走來的。

它為自己尋找的這個棲身處一點也不隱蔽,這是廣場上最暴露的地方。在它四周,來往的行人終日川流不息。在熱鬧的夜晚。它聲息微弱地蟄伏在人們的腳下。盡管我知道它在哪兒,也一直聽到它的聲音,卻要花很大的勁才能找到它。隨後人們從廣場上散去了,它的周圍變得空空如也,然而它還是在原來的位置上。它躺在黑暗中,就像一件被擱在一邊的、齷齪的舊衣裳。這景象如同有人打算扔掉它,又怕引起別人的注意,於是混在人群中悄悄地把它丟在一邊似的。現在人們都走開了,隻剩下那堆東西孤零零地蹲伏在那兒。我從來沒有能等到它自己站起身來或者被人取走,而總是懷著一種令人窒息的、軟弱而又驕傲的感情悄悄離去,消失在黑暗之中。

軟弱是針對我自己而言的。我覺得我不會采取任何行動去揭開這堆東西的秘密。我害怕它的形象。因為我無法改變它的形象,所以就讓它蹲伏在那兒的地上。每當走近它的時候,我竭力不去碰它,好像一碰它就會傷害它,損壞它似的。每天晚上它都在那兒。每天晚上當我從嘈雜的人聲中一辨出它的聲音,心髒就會停止搏動;當我一看到它的形象,心髒又會再一次停止跳動。對我來說,它來去的道路比我自己往返的道路更為神聖。我從未秘密地跟蹤過它。我不知道夜裏餘下的時光以及翌日清晨它棲身在哪兒。它是一種非同尋常的造物,或許它自己也這麼認為。有時候我很想試著用一個手指輕輕地碰一下那塊褐色的頭巾。它肯定會感覺到我的觸動,或許它對此作出反應,還會發出第二種聲音。然而由於軟弱,我總是很快又打消了想嚐試一下的念頭。

我說過,在我悄然離去的時候還有另一種感情使我感到窒息,那就是驕傲。我為這堆東西而感到驕傲,因為它活著。至於它在人海的底部呼吸時究竟在想些什麼,我卻無從知曉。它的呼喚聲所表達的意義同它的整個存在一樣,對我來說,永遠是個難解的謎。然而它活著,每天都在相同的時間重新出現在那兒。我從未看見它撿過人們扔給它的硬幣。扔給它的硬幣少得可憐,至多不過兩三個。也許它沒有胳膊,不能去拾那些硬幣;也許它沒有舌頭,不會發“Allah”中“l”這個音,縮短為“啊一啊一啊一啊一啊”。然而它活著,並以無與倫比的勤奮精神、頑強不屈的毅力發著那個單調的音素。它一小時又一小時連續不斷地呼喚著,直到整個廣場隻剩下這唯一的聲音為止。萬籟俱寂,隻有它的聲音在延續……

(王佩莉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