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南非]納丁·戈迪默(2)(3 / 3)

在布拉格,他在父母臥室前的房間裏想入非非,但他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想象具有恐怖的、超然於個人的性質,是關於世界末日的警示和預言。貝克特的情況則相反,他得到了這個信號,自覺地做出了反應。召喚他的是時代。他沒有生活在華沙、聖薩爾瓦多或索韋托這類地方,他的環境並未對他提出特殊要求。他和喬伊斯也不同。既然他心甘情願對二十世紀人類狀況負責,那麼無論決定在何處落腳,他都不會是個離鄉背井的流亡者。他心目中的二十世紀人類狀況無所不在,或無所在—就看你如何看待弗拉迪米爾、艾斯特拉貢、波佐和幸運兒了。

立足於寫作本職而又謀求改造世界的作家,總是千方百計尋找盡職責的手段。他們要找到社會聞所未聞,更不必說要求他們走的路子。他們對自己的要求,是能像一把鑽頭那樣鑿下去,讓創造的原動力噴薄而出,淹沒書報審查官,洗淨法規中種族主義、性別主義的齷齪條文,衝刷宗教分歧,撲滅凝固汽油彈和噴火器,清除海陸空中的汙穢,將人類引入夏日慶典的清泉,任其盡興歡樂。每個作家心目中都懸著一杆占卜杖。米歇爾·圖尼埃認為作家的責任是“有多大的創造力,就對傳統規範造成多大破壞”。這是有膽識的全球性的責任,當然,比貝克特的責任要實在些,也更令人神往。這也可以視為一種認可:那是所有作家都能承擔的責任,因為創造力來自作家本身,作家不具備的創造力,靠意願或命令是變不出來的;命令隻能毀滅創造力。表麵看來,圖尼埃虛無縹緲,充滿幻想,不擔責任,然而他的創作活動卻是那樣接近人民,就連垃圾堆所揭示的市民日常生活的軌跡,也被他奉為奇跡:他還讓讀者也這樣看。他潛心探究造成人與人疏離隔膜的原因,竟然想象出使人人複歸健全完整的辦法(革命藝術也力圖為異化的人創造出這種完整性)。他所想象的男性女性經驗合一的存在形式,與其說是雌雄同體的珍奇,不如說更接近於無階級社會。

對經驗的改造仍是作家的首要基本姿態。作家的想象力大大拓寬、擴展了有限的經驗範疇,有如此的經驗才能得到提煉升華,充分展露其意義和重要性。個人麵對著持續恐怖,是二十世紀作家經驗的核心。這類極端經曆,再好不過地說明了經驗升華的問題。關於安娜·阿赫瑪托娃,英國批評家約翰·貝雷這樣寫道:

她的丈夫死了,兒子身陷囹圄……《安魂曲》終了時,她用極其簡練的對句記錄了這一切。雖然事實上她很可能從未愛過丈夫古米廖夫,並已同他分手多年,她的兒子也由奶奶撫養成人,但這正是一個最佳例證,說明偉大詩篇的力量在於具有普遍意義,表現了人逢絕境時的困惑痛苦。(她在詩中)並非為個人、而是為“她的人民”傾訴情懷,當時她和他們患難與共,息息相通。

在南非,那些從事實際革命活動,因而“不僅僅是作家”的黑人和白人,有時指責“僅僅是作家”的人,說他們寫起來好像自己就在水深火熱之中,就是行動中心似的。其實,就黑人作家而言,雖然由於種族隔離政策,他們仍過著屈辱貧困的生活,但多數人畢竟不再是七十年代在警察槍口下的兒童,也不再是八十年代遭射殺毒打、挨催淚彈的學生和礦工,他們也不是在叢林中作戰的自由鬥士;這和阿赫瑪托娃並非傷心欲絕的妻子,並非與親自撫養的兒子生生分離的母親,是一樣的道理。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們之所以有權表現危境中的人的難處,並反映其普遍性,是因為在不同程度上他們有這樣做的能力。他們能由此及彼,通過想象推斷而同危難之中進行抵抗鬥爭的人們聯係在一起;發展這種推斷能力便是他們對後者的責任。“僅僅是作家”的白人,也受到了相應的指責,說他們“竊取黑人生活”作為動人的素材。既然無人否認寫黑人生活的黑人作家並非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那麼白人作家和他們一樣,也有權占有這一“素材”。他們隻能在契訶夫認為必須做到的真誠中體現自己的基本姿態,即“忠實地描寫情狀……使讀者再也不能回避”。

作家在自身與社會的關係中,不停地尋找著將潛能轉化為現實的原動力。這個世界上,不論何地,作家都需要獨處,不受幹預,而同時又和他人保持生動的交往;需要藝術自由,而又懂得它並非無本之木,無源之水;作家感到專注於創作的欲望和良心良知同在;究竟這兩者是你死我活,水火不容,還是同時孕育的孿生胎兒,他必須做出決斷。瓦爾特·本亞明說過,講故事的人“會讓生命的燭芯被故事輕柔的火焰燃盡”。這是作為社會存在的作家的理想境界。世界容他成為這樣的人嗎?他可又明白如何達到這一理想?

(韓敏中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