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愛爾蘭]山姆斯·希尼(1)(1 / 3)

1995年獲獎作家

SeamusHeaney(1939-?)

舌頭的管轄

販販販的《新詩學》,我在60年代初次讀到它時即被深深吸引。書名既是指那場運動的批評方麵,也是指其創作方麵,該運動產生於19世紀末期,反對推論式的詩歌。斯特德認為該運動在英國隨著《荒原》於1922年的出版而壯大。他其中的一個意圖即是要說明艾略特在《荒原》中如何與當時的流行詩人徹底決裂,後者即是艾略特的同代人、俄羅斯詩人曼德爾施塔姆所稱的“現成意義的承辦商”那類詩人―他們是說理詩和敘事詩的虛張聲勢的闡述者,這種詩同樣可在散文中做得很好。斯特德還提供了指示和趣味,列出了估計“新詩歌”會反對的詩集和評論集:例如安娜·邦斯頓的《上帝與人之歌》,據文學記載,它被認為具有“新鮮感和精神性”;奧古斯特·漢科克的《獻給小朋友們的豔麗詩篇》;埃德溫·德魯的《“泰坦尼克”號沉船的主要事件》,它“也許會吸引那些在這場大災難中失去親友的人”。這些(1913年2月的)流行詩集都具有普遍意義上的強大馬力。這種詩歌是韻律的活塞,旨在把思想感情或論斷釘入公眾的耳朵裏。這是一種講得通的詩,相對它這種直率和合乎情理的可理解性而言,《荒原》的出現無疑是一種令人迷惑的冒犯。事實上,艾略特這首詩即使被看作冒犯也仍然難以被一般讀者所接受。

斯特德還指出,就公眾的期待而言,這首詩也因此受到保護和推廣。其第一批保護者辯稱,如果詩歌就是講得通的論文,那麼《荒原》恰恰是論文,隻是其中有點東西不見了。錯了,斯特德斷言。這首詩“如果作為一篇論文來讀,是不能被確切地看見的,因為有些‘鏈條’中的‘環節’被省略了”。“任何主要關心‘意義’的批評家都無注觸摸到這首早期詩的真正‘生命’。”

按斯特德的讀法,《荒原》證明了一種有意象、有肌理和暗示性的詩歌,一種靈感的詩歌,一種詩歌抒寫詩歌自身的正確性。它代表著意誌的失敗,代表著一種來自潛意識深處的無可駁斥和象征性的輻射源的出現。理性結構已被超越或像音障一樣被穿過去。這首詩並不藐視智力,但是詩歌既然與感覺和情緒有關,就不能不屈服於智力那種要求排斥的渴望。它必須等待音樂的出現,等待意象去發現自己。因此斯特德恢複了艾略特作為一個浪漫主義詩人的名譽,對於夢境無一遺漏的忠誠和對才華的懷疑簡直與柯爾律治接待那位來自波爾洛克的客人之前一模一樣。還有“老負鼠”的人物也是如此,花了多年時間精心編織他的由來、他的想法、他對現代世界的批評等等,這個人物後來像小人國的格列佛一樣被推了出來,不再是哲學和文學幻想的模糊外形,而成了活生生的原則,具有比被承認之前更自然的力量。

當我考慮以《舌頭的管轄》作為這些演講的總標題時,我心裏想到的是詩歌作為證明自身正確性的力量這一方麵。在這個範圍內,舌頭(既指詩人說話發聲的個人天分,也指語言本身的共同根源)獲得管轄的權利。詩藝具有自身的權威性。作為讀者,我們屈服於既成的形式的仲裁,盡管那個形式並不是由心智倫理道德實踐的力量達成的,而是由我們稱為靈感的那種自行生效的運作達成的—尤其是當我們想到波蘭詩人安娜·斯懷沃對靈感的界定,她說靈感是一種“身心現象”,並進而宣稱:

在我看來這似乎是一首詩在生物學上唯一自然的途徑,並賦予該詩某種像是生物生存權的東西。於是詩人變成天線,獲取世界上所有的聲音,一種表達他自己的下意識和集體意識的媒介。有那麼一個時刻他擁有通常得不到的財富,而當那一刻過去,他就失去它。

詩歌在文學藝術中的地位來自於讀者樂意承認它是一種類似於功效和資源的東西。詩人具有一種在我們的本質與我們生活於其中的現實的本質之間建立意料不到和未經刪改的溝通的本領。

這一態度的最早證據出現於希臘人這麼一個概念中,即當一個抒情詩人發出聲音,“那是神在說話”。這一態度一直持續進入20世紀:我們會想起裏爾克在《致奧爾弗斯的十四行》中重申它;在英語中,我們也許可以舉出弗洛斯特的散文《一首詩所創造的形象》相似的例子。對弗洛斯特來說,在對追求形式這一想象力的純粹而無私的認知過程中,任何淵博智力的幹預都會構成詩學上的破壞,冒犯表達本身在立法上和行政上的權力。“讀它一百次”,他如此談到真正的詩。“它絕不會喪失它曾經為原有的驚異所揭示的意義。”“它始終愉悅,它傾向於衝動,它第一行寫下來即有其方向,它在一係列幸運的事件上奔跑,然後終結於生命的澄清狀態—不一定就是一種偉大的澄清,例如教派或崇拜,而是有那麼一刻消除了混亂。”

因此,在詩歌所創造的形象中,我們看到一種自由行動的範例,其結果是達到滿意的終點;我們看到一條伸向某種深度的小徑,葉芝認為,在這種深度中“勞作正在以不損傷身體來取悅靈魂的地方開花或跳舞”。就像詩歌在其自身創造的過程中衝動與正確行動之間體現某種一致性一樣,詩歌在其靜謐中也給我們預告了想要的而又無須付出太大代價就可達到的和諧。如此一來,藝術的秩序就變成一種成就,它提示一種超越自身的可能秩序,盡管它與那個更高秩序的關係仍然是應允性而非強製性的。藝術不是對某種規定好的高高在上的體係的低級反映,而是腳踏實地地反複對它進行實踐;藝術不是遵循,一張把某種更好的現實示範出來的現成地圖,而是憑直覺即興創作這一現實的素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