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們仍然在寫作。我們靠心中的承擔來寫作,如阿多諾在他的《最低道德:對被毀壞的生活的反思》(1951)中所說的,奧斯維辛集中營標誌著一道斷層線,它劃下了文明史上一個無法填平的鴻溝。唯一的路徑是我們可以繞著這句禁令走。即使如此,阿多諾關於那堵牆的寫作已經把它的力量一直保持到今天。屬於我這一代的所有作家都與之作了公開的鬥爭。無人有保持沉默的欲望和能力。引導迷路的德國走上正道,引導它從田園詩中,從迷茫的情感和思想中走出來,這就是我們的責任。
我們,我們這些指頭曾經被燒痛了的孩子們,我們是否定哲學上的絕對論,拒絕接受非黑即白的意識形態的思想者。懷疑和問難是我們的教父教母,灰色地帶的多元價值觀是他們傳授給我們的聖經。無論在什麼情況下,這都是我強加給自己的苦行主義。後來,我發現了一種語言的豐富多彩,我要無所遺漏地坦承這種語言的一切“罪過”:它那循循善誘的柔和性,它用鉛錘測量深度的傾向性,它那極易適應的耐寒性,更不用說它的方言文采,它的不尚雕琢卻通體都是藝術細胞,它的種種離奇古怪,以及那種從虛擬語氣中綻開的美的花朵。
贏回了這種語言的資本之後,我們再投資以便賺取更多利潤。有人蔑視阿多諾的評判,也有人受到他的鞭策。在奧斯維辛之後寫作—無論寫詩還是寫散文,唯一可以進行的方式,是為了紀念,為了防止曆史重演,為了終結這一段曆史。因此,隻有這樣,戰後德國文學才能合理地說明:把普遍有效的“未完待續”運用到那個時代及其後代身上是事出有因的;隻有這樣,才能把揭開的傷口始終展現在那裏。假如有人極想忘卻甚至勒令忘卻的話,那麼,我們就反其道而行之,就以這句口頭禪開始講故事:“從前……”。
這個或那個利益集團總是要求考慮在最後一章會發生些什麼事情—他們嚷道:我們需要回到正常狀態呀!我們必須把我們可恥的曆史拋在後麵呀!他們叫嚷了多少次,文學就作了多少次反抗。這是對的!因為這是一種愚蠢到難以理喻的姿態;因為每一次戰後時期的終結,在德國都是被公開宣布了的,例如十年前,隨著柏林牆的坍塌和兩德統一,過去又追上了我們。
那時,即1990年2月,我在法蘭克福對學生發表了一次演講,題為“奧斯維辛之後的寫作”,我逐一談論我的作品。1972年出版的《蝸牛日記》中,過去和現在或交叉進行,或平行發展,偶爾也發生碰撞。兒子們問我應當怎樣界定我的職業,我答道:“一個作家,孩子們,是一個逆時代潮流而寫作的人。”
我對學生們說:“這樣一種觀點認為:作家並不是用膠囊包裹在孤立狀態中,也不是永恒的,他們把自己看作活在當下的人,他們甚至向時代的變遷展現自己,他們介入並且有自己的立場。介入的危險,堅持立場的危險,這是盡人皆知的。一個作家刻意保持的距離是令人可怕的;出自他手筆的語言必須活在人們的嘴邊;對當下事件的偏狹之見會使他胸懷狹小,能訓練有素地勒住想象的韁繩,才能自由地縱馬飛騰;有疾有徐地馳騁,才能氣息平和地越過征途的險阻。”
我當年的冒險多少年來一直未曾間斷。沒有冒險的作家職業會像什麼樣的行當?我們先姑且承認,作家應當有安全,比如說,文化局官僚的那種安全,可是,出勤登記會玷汙了他的手,他會淪為這種恐懼的囚徒。出於失去地位的恐懼,他會在神話落腳的領域、遍布崇高思想的領域裏最終失去他自己。但是,由過去不斷轉化而成的現在,最終還是會把他卷進來的,會把他擺在第三流作家的檔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