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八年上元夜,賜中書、樞密院禦筵於相國寺羅漢院。國朝之製,歲時賜宴多矣,自兩製已上皆與,惟上元一夕隻賜中書、樞密院,雖前兩府見任使相,皆不得與也。是歲昭文韓相、集賢曾公、樞密張太尉,皆在假不赴,惟餘與西廳趙侍郎概、副樞胡諫議宿、吳諫議奎四人在席。酒半相顧,四人者皆同時翰林學士,相繼登二府,前此未有也。因相與道玉堂舊事為笑樂,遂皆引滿劇飲,亦一時之盛事也。
國朝之製:大宴,樞密使、副不坐,侍立殿上。既而退就禦廚賜食,與閣門、引進、四方館使列坐廡下,親王一人伴食。每春秋賜衣,門謝,則與內諸司使、副班於垂拱殿外廷中,而中書則別班謝於門上。故朝中為之語曰:“廚中賜食,階下謝衣。”蓋樞密使,唐製以內臣為之,故常與內諸司使、副為伍。自後唐莊宗用郭崇韜,與宰相分秉朝政,文事出中書,武事出樞密,自此之後,其權漸盛。至今朝,遂號為兩府,事權、進用,祿賜、禮遇,與宰相均。惟日趨、內朝,侍宴、賜衣等事,尚循唐舊。其任隆輔弼之崇,而雜用內諸司故事,使朝廷製度輕重失序,蓋沿革異時,因循不能厘正也。
蔡君謨既為餘書《集古錄目序》刻石,其字尤精勁,為世所珍。餘以鼠須栗尾筆、銅綠筆格、大小龍茶、惠山泉等物為潤筆,君謨大笑,以為太清而不俗。後月餘,有人遺餘以清泉香餅一篋者,君謨聞之歎曰:“香餅來遲,使我潤筆獨無此一種佳物。”茲又可笑也,清泉,地名;香餅,石炭也。用以焚香,一餅之火可終日不滅。
梅聖俞以詩知名三十年,終不得一館職。晚年與修《唐書》,書成,未奏而卒,士大夫莫不歎惜。其初受敕修《唐書》,語其妻刁氏曰:“吾之修書,可謂猢猻入布袋矣。”刁氏對曰:“君於仕宦,亦何異鯰魚上竹竿邪?”聞者皆以為善對。”
仁宗初立今上為皇子,令中書召學士草詔。學士王當直,召至中書諭之,王曰“此大事也,必須麵奉聖旨”,於是求對。明日麵稟,得旨,乃草詔。群公皆以王為真得學士體也。
盛文肅公豐肌大腹,而眉目清秀,丁晉公疏瘦如削,二公皆兩浙人也,並以文辭知名於時。梅學士詢,在真宗時已為名臣,至慶曆中,為翰林侍讀以卒,性喜焚香,其在官所,每晨起將視事,必焚香兩爐,以公服罩之,撮其袖以出,坐定,撒開兩袖,鬱然滿室濃香。有竇元賓者,五代漢宰相正固之孫也,以名家子有文行為館職,而不喜修飾,經時未嚐沐浴。故時人為之語曰“盛肥、丁瘦,梅香、竇臭”也。
寶元中,趙元昊叛命,朝廷命將討伐,以延、環慶、涇原、秦鳳四路,各置經略安撫、招討使。餘以為四路皆內地也,當如故事,置靈夏四麵行營招討使。今自於境內,何所招討?餘因竊料王師必不能出境。其複用兵五六年,劉平、任福、葛懷敏三大將,皆自戰其地而大敗。由是至於罷兵,竟不能出師。
呂文穆公蒙正以寬厚為宰相,太宗尤所眷遇。有一朝士家藏古鑒,自言能照二百裏,欲因公弟獻以求知。其弟伺間從容言之,公笑曰:“吾麵不過子大,安用照二百裏?”其弟遂不複敢言。聞者歎服,以謂賢於李衛公遠矣。蓋寡好而不為物累者,昔賢之所難也。
國朝百有餘年,年號無過九年者。開寶九年,改為太平興國。太平興國九年,改為雍熙。大中祥符九年,改為天禧。慶曆九年,改為皇。嘉九年,改為治平。惟天聖盡九年,而十年改為明道。
唐人奏事,非表、非狀者,謂之榜子,亦謂之錄子。今謂之劄子,凡群臣百司上殿奏事,兩製以上非時有所奏陳,皆用劄子。中書、樞密院事有不降宣敕者,亦用劄子,與兩府自相往來,亦然。若百司申中書,皆用狀,惟學士院用谘報,其實如劄子,亦不書名,但當直學士一人押字而已。謂之谘報,〈今俗謂草書,名為押字也。〉此唐學士舊規也,唐世學士院故事,近時墮廢殆盡,惟此一事在爾。
燕王元儼,太宗幼子也。太宗子八人,真宗朝六人已亡歿,至仁宗即位,獨燕王在,以皇叔之親特見尊禮,契丹亦畏其名。其疾亟時,仁宗幸其宮,親為調藥。平生未嚐語朝政,遺言一二事,皆切於理。餘時知製誥,所作贈官製,所載皆其實事也。
華元郡王允良,燕王子也。性好晝睡,每自旦酣寢,至暮始興,盥濯櫛漱,衣冠而出,燃燈燭,治家事,飲食宴樂,達旦而罷,則複寢以終日,無日不如此。由是一宮之人,皆晝睡夕興。允良不甚喜聲色,亦不為他驕恣,惟以夜為晝,亦其性之異,前世所未有也。故觀察使劉從廣,燕王婿也,嚐語餘:燕王好坐木馬子,坐則不下,或饑,則便就其上飲食,往往乘興奏樂於前,酣飲終日。亦其性之異也。
皇子顥封東陽郡王,除婺州節度使、檢校太傅。翰林賈學士黯上言:“太傅,天子師臣也。子為父師,於體不順。中書檢勘,自唐以來,親王無兼師傅官者。蓋自國朝命官,隻以差遣為職事,自三師、三公以降,皆是虛名,故失於因循爾。”議者皆以賈言為當也。
端明殿學士,五代後唐時置,國朝尤以為貴,多以翰林學士兼之。其不以翰苑兼職及換職者,百年間才兩人特拜,程戡、王素是也。
慶曆八年正月十八日夜,崇政殿宿衛士作亂,於殿前殺傷四人,取準備救火長梯登屋入禁中,逢一宮人,問寢閣在何處,宮人不對,殺之。既而宿直都知聞變,領宿衛士入搜索,已複逃竄。後三日,於內城西北角樓中獲一人,殺之。時內臣楊懷敏受旨“獲賊勿殺”,而倉卒殺之,由是竟莫究其事。
葉子格者,自唐中世以後有之,說者雲:因人有姓葉號葉子青者撰此格,因以為名。此說非也。唐人藏書,皆作卷軸,其後有葉子,其製似今策子。凡文字有備檢用者,卷軸難數卷舒,故以葉子寫之,如吳彩鸞《唐韻》、李彩選之類是也。骰子格本備檢用,故亦以葉子寫之,因以為名爾。唐世士人宴聚,盛行葉子格,五代國初猶然,後漸廢不傳。今其格,世或有之,而人無知者。惟昔楊大年好之,仲待製簡,大年門下客也,故亦能之。大年又取葉子彩名紅鶴、皂鶴者,別演為鶴格。鄭宣徽戩、章郇公得象,皆大年門下客也,故皆能之。餘少時亦有此二格,後失其本,今絕無知者。
國朝自下湖南,始置諸州通判,既非副貳,又非屬官。故常與知州爭權,每雲“我是監郡,朝廷使我監汝”,舉動為其所製。太祖聞而患之,下詔書戒勵,使與長吏協和,凡文書,非與長吏同簽書者,所在不得承受施行,自此遂稍稍戢。然至今州郡,往往與通判不和。往時有錢昆少卿者,家世餘杭人也。杭人嗜蟹,昆嚐求補外郡,人問其所欲何州,昆曰“但得有螃蟹無通判處則可矣”。至今士人以為口實。
嘉二年,餘與端明韓子華、翰長王禹玉、侍讀範景仁、龍圖梅公儀同知禮部貢舉,辟梅聖俞為小試官,凡鎖院五十日,六人者相與唱和,為古律歌詩一百七十餘篇,集為三卷。禹玉,餘為校理時,武成王廟所解進士也,至此新入翰林,與餘同院,又同知貢舉。故禹玉贈餘雲“十五年前出門下,最榮今日預東堂”。餘答雲“昔時叨入武成宮,曾看揮毫氣吐虹。夢寐閑思十年事,笑談今此一尊同。喜君新賜黃金帶,顧我宜為白發翁”也。天聖中,餘舉進士,國學、南省,皆忝第一人薦名。其後,景仁相繼亦然。故景仁贈餘雲“澹墨題名第一人,孤生何幸繼前塵”也。聖俞自天聖中,與餘為詩友,餘嚐贈以《蟠桃詩》,有“韓、孟”之戲。故至此梅贈餘雲“猶喜共量天下士,亦勝東野亦勝韓”。而子華筆力豪贍,公儀文思溫雅而敏捷,皆敵也,前此為南省試官者,多窘束條製,不少放懷。餘六人者,歡然相得,群居終日,長篇險韻,眾製交作,筆吏疲於寫錄,僮史奔走往來。間以滑稽嘲謔,形於風刺,更相酬酢,往往烘堂絕倒。自謂一時盛事,前此未之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