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時學士循唐故事,宰相,不具靴笏,係鞋坐玉堂上,遣院吏計會堂頭直省官,學士將至,宰相出迎。近時學士始具靴笏至中書,與常參官雜坐於客位,有移時不得見者。學士日益自卑,丞相禮亦漸薄,蓋習見已久,恬然不複為怪也。
張堯封者,南京進士也,累舉不第,家甚貧。有善相者謂曰:“視子之相,不過一幕職。然君骨貴,必享王封。”人初莫曉其旨。其後堯封舉進士及第,終於幕職。堯封,溫成皇後父也,後既貴,堯封累贈太師、中書令兼尚書令,封清河郡王。由是始悟相者之言。
治平二年八月三日,大雨一夕,都城水深數尺,上降詔責躬,求直言。學士草詔,有“大臣惕思天變”之語。上夜批出雲“淫雨為災,專戒不德”,遽令除去大臣思變之言。上之恭己畏天,自勵如此。
章郇公得象與石資政中立素相友善。而石喜談諧,嚐戲章雲:“昔時名畫有戴鬆牛、韓幹馬,而今有章得象也。”世言閩人多短小,而長大者必為貴人。郇公身既長大,而語聲如鍾,豈出其類者,是為異人乎!其為相,務以厚重,鎮止浮競。時人稱其德量。
金橘產於江西,以遠難致,都人初不識。明道、景初,始與竹子俱至京師。竹子味酸,人不甚喜,後遂不至。而金橘香清味美,置之尊俎間,光彩灼爍,如金彈丸,誠珍果也。都人初亦不甚貴,其後因溫成皇後尤好食之,由是價重京師。餘世家江西,見吉州人甚惜此果,其欲久留者,則於綠豆中藏之,可經時不變,雲橘性熱而豆性涼,故能久也。
凡物有相感者,出於自然,非人智慮所及,皆因其舊俗而習知之。今唐、鄧間多大柿,其初生澀,堅實如石。凡百十柿以一置其中,〈亦可。〉則紅熟爛如泥而可食,土人謂之烘柿者,非用火,乃用此爾。淮南人藏鹽酒蟹,凡一器數十蟹,以皂半挺置其中,則可藏,經歲不沙。至於薄荷醉貓、死貓引竹之類,皆世俗常知。而翡翠屑金、人氣粉犀,此二物則世人未知者。餘家有一玉罌,形製甚古而精巧,始得之梅聖俞,以為碧玉。在潁州時,嚐以示僚屬。坐有兵馬鈐轄鄧保吉者,真宗朝老內臣也,識之,曰:此寶器也,謂之翡翠。雲禁中寶物皆藏宜聖庫,庫中有翡翠盞一隻,所以識也。其後,予偶以金環於罌腹信手磨之,金屑紛紛而落,如硯中磨墨,始知翡翠之能屑金也。諸藥中犀最難搗,必先鎊屑,乃入眾藥中搗之,眾藥篩羅已盡,而犀屑獨存。餘偶見一醫僧元達者,解犀為小塊子,方一寸半許,以極薄紙裹置於懷中近肉,以人氣蒸之,候氣薰蒸浹洽,乘熱投臼中急搗,應手如粉。因知人氣之能粉犀也,然今醫工皆莫有知者。
石曼卿磊落奇才,知名當世,氣貌雄偉,飲酒過人。有劉潛者,亦誌義之士也,常與曼卿為酒敵,聞京師沙行王氏新開酒樓,遂往造焉,對飲終日,不交一言。王氏怪其所飲過多,非常人之量,以為異人,稍獻肴果,益取好酒,奉之甚謹。二人飲啖自若,傲然不顧。至夕,殊無酒色,相揖而去。明日,都下喧傳王氏酒樓有二酒仙來飲,久之乃知劉、石也。
燕龍圖肅有巧思,初為永興推官,知府寇萊公好舞柘枝,有一鼓甚惜之,其環忽脫,公悵然以問諸匠,皆莫知所為。燕請以環腳為鎖簧,內之,則不脫矣,萊公大喜。燕為人寬厚長者,博學多聞,其漏刻法最精,今州郡往往有之。
劉嶽《書儀·婚禮》有“女坐婿之馬鞍,父母為之合髻”之禮,不知用何經義?據嶽自敘雲,以時之所尚者益之。則是當時流俗之所為爾。嶽當五代幹戈之際,禮樂廢壞之時,不暇講求三王之製度,苟取一時世俗所用吉凶儀式,略整齊之,固不足為後世法矣,然而後世猶不能行之。今嶽《書儀》,十已廢其七八,其一二僅行於世者,皆苟簡粗略,不如本書。就中轉失乖繆可為大笑者,坐鞍一事爾。今之士族,當婚之夕,以兩椅相背,置一馬鞍,反令婿坐其上,飲以三爵,女家遣人三請而後下,乃成婚禮,謂之上高坐。凡婚家,舉族內外姻親,與其男女賓客,堂上堂下,竦立而視者,惟婿上高坐為盛禮爾。或有偶不及設者,則相與悵然谘嗟,以為闕禮。其轉失乖繆,至於如此!今雖名儒巨公,衣冠舊族,莫不皆然。嗚呼!士大夫不知禮義,而與閭閻鄙俚同其習見,而不知為非者,多矣。前日濮園皇伯之議是已,豈止坐鞍之繆哉?
世俗傳訛,惟祠廟之名為甚。今都城西崇化坊顯聖寺者,本名蒲池寺,周氏顯德中增廣之,更名顯聖。而俚俗多道其舊名,今轉為菩提寺矣。江南有大、小孤山,在江水中,嶷然獨立,而世俗轉孤為姑。江側有一石磯,謂之澎浪磯,遂轉為彭郎磯,雲彭郎者,小姑婿也。餘嚐過小孤山,廟像乃一婦人,而敕額為聖母廟,豈止俚俗之繆哉!西京龍門山,夾伊水上,自端望之如雙闕,故謂之闕塞,而山口有廟曰闕口廟。餘嚐見其廟像甚勇,手持一屠刀尖銳,按膝而坐。問之,雲此乃豁口大王也。此尤可笑者爾。
今世俗言語之訛,而舉世君子小人皆同其繆者,惟打〈丁雅反。〉字爾。其義本謂考擊,故人相毆,以物相擊,皆謂之打。而工造金銀器,亦謂之打可矣,蓋有捶撾之義也。至於造舟車者曰打船打車,網魚曰打魚,汲水曰打水,役夫餉飯曰打飯,兵士給衣糧曰打衣糧,從者執傘曰打傘,以糊黏紙曰打黏,以丈尺量地曰打量,舉手試眼之昏明曰打試。至於名儒碩學,語皆如此,觸事皆謂之打,而遍檢字書,了無此字。〈丁雅反者。〉其義主考擊之打,自音謫耿,以字學言之,打字從手從丁,丁又擊物之聲,故音謫耿為是,不知因何轉為丁雅也。
用錢之法,自五代以來,以七十七為百,謂之省陌。今市井交易,又克其五,謂之依除。鹹平五年,陳恕知貢舉,選士最精,所解七十二人,王沂公曾為第一,禦試又落其半,而及第者三十八人,沂公又為第一。故京師為語曰“南省解一百依除,殿前放五十省陌”也。是歲取人雖少,得士最多:宰相三人,乃沂公與王公隨、章公得象;參知政事一人,韓公億;侍讀學士一人,李仲容;禦史中丞一人,王臻;知製誥一人,陳知微;而汪白青、陽楷二人雖不達,而皆以文學知名當世。
唐李肇《國史補》序雲:“言報應,敘鬼神,述夢卜,近帷薄,悉去之。紀事實,探物理,辨疑惑,示勸戒,采風俗,助談笑,則書之。”餘之所錄,大抵以肇為法。而小異於肇者,不書人之過惡,以謂職非史官,而掩惡揚善者,君子之誌也。覽者詳之。
◎附錄
【九射格】
九射之格,其物九,為一大侯,而寓以八侯。熊當中,虎居上,鹿居下,雕、雉、猿居右,雁兔魚居左。而物各有籌,射中其物,則視籌所大而飲之。射者,所以為群居之樂也。而古之君子以爭九射之格,以為酒禍起於爭,爭而為歡,不若不爭而樂也。故無勝負,無賞罰。中者不為功,則無好勝之矜;不中者無所罰,則無不能之誚。探籌而飲,飲非觥也,無所恥,故射而自中者,有不得免飲,而屢及者亦不得辭,所以息爭也。終日為樂而不恥不爭,君子之樂也。探籌之法,一物必為三籌,蓋射賓之數多少不常,故多為之籌以備也。凡今賓主之數九人,則人探其一,八人則置其熊籌,不及八人而又少,則人探其一而置其餘籌可也。益之以籌,而人探其一或二,皆可也。惟主人臨時之約,然皆置其熊籌。中則在席皆飲,若一物而再中,則視執籌者飲量之多少。而飲器之大小,亦惟主人之命。若兩籌而一物者,亦然。凡射者一周,既飲,則斂籌而複探之。籌新而屢變,矢中而無情,或適當之,或幸而免,此所以歡然為樂而不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