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載2009年11月3日

災難與文學的斷想

譚楷

有關地震題材的詩歌、報告文學和小說,眼下統而言之,叫它“地震文學”。若不是“5·12”汶川大地震,我們不會如此關注有關“地震文學”的話題。

其實,隻要沾上“文學”二字,就不好讓“地震文學”成為“計劃單列城市”,在文學國度內搞特殊。自然災害中還有洪水、火山爆發、旱災、冰災雪災,還有最近把台灣地區折騰苦了的莫拉克台風。如果單列出個“地震文學”,就要單列出“洪水文學”、“火山文學”、“旱災文學”、“冰災雪災文學”和“台風文學”。愚以為,把它們列入災難文學比較妥當一些。反映戰爭,人類自己製造的災難的作品,也應屬於災難文學的範疇。

在“5·12”汶川大地震後的最初半個月,我頭暈目眩,處於混沌狀態。我當時有個感覺,就像是演《竇娥冤》進入角色,哭得天昏地暗,觀眾聽不清台詞。當時讀到許多催人淚下的新聞,我就想,文學是不是要跟新聞較較勁,比一比誰更會放催淚彈?後來想想,不是。

多地震的日本,在二十世紀初,出了個地球物理學家寺田寅彥,同時又是散文大家。他的名言“天災總是在人們將其淡忘時降臨”在日本可謂家喻戶曉。直到百年後的“5·12”,才被中國傳媒廣泛引用。

今年7月,我聆聽了二十五名中科院院士專家在學術會議上的講話。他們強烈呼籲:我們付出了十萬人生命的慘重代價,付出了8900億元的經濟損失,這一筆學費不能白繳啊!我們要讓中華民族的子孫,一百年、一千年、一萬年都記住那些寶貴的經驗教訓。

我們的《國歌》像一位智者,一位永遠清醒的老人。我們的劣根性,被他明明白白道出來:隻有到了“最危險的時候”,才“被迫發出最後的吼聲”。當年,富有遠見卓識的開國元勳,將《義勇軍進行曲》作為我們的《國歌》,就是要時刻提醒我們居安思危。我的長篇報告文學《大震在熊貓之鄉》序章是“國歌永遠清醒”,我沒有在放催淚彈上下功夫,我力求能寫出一些眼淚之外的反思。

由此,我想到,麵對大災難,文學不是慶功大會的總結,文學更不是作秀。文學是什麼?是良心。我將《大震在熊貓之鄉》的寫作,當做我的“良心工程”。

平時,一座山看不出什麼。若是突然遇地震,造成大滑坡,半匹山塌陷,地質學家會看到若幹億年前地殼變動的痕跡,考古學家或許能看到史前文明的灰燼,那一座山的層次因地震而暴露無遺。

在臥龍,睡進地震棚,心中念叨得最多的是杜甫的詩:“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自經喪亂少睡眠,常夜沾濕何由徹。”寫戰爭災難,杜甫老頭讓我五體投地!

寫地震題材的文學作品,不妨回顧一下俄羅斯作家的戰爭文學(也是災難文學)作品。

比如寫二戰,最初是西蒙諾夫的《日日夜夜》、波列伏依的《真正的人》那樣的表現英雄主義的作品。英雄主義寫了十年之後,肖洛霍夫的《一個人的遭遇》將筆鋒轉向了普通人,寫一個在戰爭中失去了所有親人的退伍軍人,領養了一個孤兒的故事。這個普通人,也是英雄,他笨拙的手為孤兒縫補衣衫並不亞於任何英雄的壯舉。後來,瓦西裏耶夫的《這裏的黎明靜悄悄》讓我震撼得幾天睡不著。幾個女兵都是英雄,但她們都是姑娘,全都犧牲了。英雄的價值與生命價值孰輕孰重?

再後來,拉斯普京的《活著,但要記住》居然寫了一個逃兵,讓我這樣的習慣於讀英雄的中國讀者難堪。難堪之後,你不得不回答一個問題,人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麼?

戰爭與自然災難,突然把人推向了漩渦之中,最終要回答的問題是,生還是死?在描述生與死的故事時,人性,這個永遠繞不開的核心,考驗了古往今來的所有作家。

繞了一大圈,才悟道,其實不存在什麼“地震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