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輯(三)
父親的戲劇人生
趙玫
不曾想過,要為父親趙大民的戲劇創作寫點什麼。總覺得父親的作品在我們中間就那樣天經地義地存在著,浸潤並環繞著,就如同生活本身。還或者因為父親就在近旁,所以感覺中遊走的,大都是些日常的瑣細,反而疏淡了父親對藝術的那年深日久鍥而不舍的探求與追索。於是到了今天,我和父親所享受的,就隻是對方的成果了:我每每走進劇場滿懷期望地去看他的戲劇,而父親得到我寫的每一本書。
倒是那些在父母身邊度過的成長歲月日久而彌新。那歲月始終和劇院和舞台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更因為父親對戲劇的近乎癡迷的追求,而使我們的家庭也一如生活在戲劇之中。自兒時起,印象中父親永遠坐在書桌前。在他的書桌上有茶杯,有稿紙,然後就有了從筆尖流淌的人物和對話。轉而坐在桌前的父親,又倏忽間滿懷激情地走進了排演場。於是曾行走於筆端的萬般景象,又在父親的導演中活動了起來。一個多麼神奇的過程。在做文與做戲之間,數十載歲月過去,父親轉換出了他的戲劇人生。
很多年來,總是“現在時”地領會著父親,卻不曾回望父親是怎樣從那遼遠的鄉村土地中走出。在滿院的杏樹下,一個日漸式微的滿族家族。父親說給了他人生重要起步的,是鄉下家中存有的那些可供他無限遐想的古書。而我的文學的啟蒙,竟然也像父親當年那樣,得益於他親手置造的那滿堂書香。於是想一個愛書的家庭,無論城市還是鄉村,在一個求知的孩子的心目中,書中的世界,必定會給他帶來別樣春秋。
以為給了父親戲劇人生的,還有我的祖母。這些是在我見到了祖母後,才諳知了這位生活於鄉下的小腳女人,有著怎樣非凡的智慧。她盡管生活貧乏,卻永遠有講不完的充滿幻象的故事。她盡管目不識丁,卻虔誠地信奉著耶穌基督。她盡管看不懂《聖經》的教義,卻能歌一般地唱誦“愛是永恒的忍耐”。便是這瘦小單薄的女人,在那個視土地為命的鄉下,竟作出了哪怕賣地,也要送父親上學的決斷。於是父親考進昌黎的彙文中學,在這所教會學校裏,得以遇到了教育家張汝賢,得以遍學新知與舊學。也是在這裏,他結識並愛上了那神聖的將附麗於他畢生的詩一般的戲劇。
憑靠著對藝術的熱愛和追求,父親毅然中斷學子生涯,於1944年加入到革命文藝的行列中。伴隨著解放的號角,父親的文工團進入城市。1953年,父母又雙雙調來天津,從此與這座城市共同著命運,如今已逾半個世紀。
父親以他對藝術的執著而安身立命。對他來說,從鄉村到城市是一個命定的過程。他隻是懷著一腔青春的熱血。聽任革命洪流將他帶到任何地方。無疑大城市給了父親更大的舞台。而他作為鄉村知識分子的與眾不同處,在於少年時遠離都市的鄉野生活,讓父親擁有了一份與生俱來的與大自然共生的詩意。
就這樣父親從鄉村知識分子成為了都市藝術家。在蓬勃的城市生活中,以為從此將永遠和藝術在一起。是的,當年如歌般的天津人民藝術劇院。那是記憶中永遠不會磨滅的景象。劇院坐落在市郊的水塘邊,就仿佛建造在水中的一座藝術的城堡。園中藤蘿綻放,白鴿起舞。還有欄舍裏的雞鴨,樹叢間的蜻蜓。劇院是父母工作的地方,也是我成長的重要部分。我們從小聽到看到的,是惟有劇院那種地方才會有的聲音和景象,那彌漫在空氣之中的藝術的氣息。
因為劇院,我成為了劇院最長久也最忠實的觀眾。漫遠的幾十年來,從連排,到彩排,又到劇場中的正式公演。不記得曾有過多少次坐在劇院的舞台下。我喜歡那種坐在台下黑暗中的感覺。屏神靜氣,興奮而又緊張地等待著。父親或者就在劇場中某個我看不見的角落。然後大幕開啟,燈光明暗,布景翻轉,那充滿了激情的故事和表演……德才裏28號是舞台之外的另一個舞台。劇院中幾乎所有的主創人員都住在這裏。出出進進看到的都是從舞台上走下來的叔叔和阿姨。於是舞台在這裏被延伸了。記得他們無論在走廊上,還是在公用廚房裏,甚至洗臉刷牙時遇到,所談所議亦是正在排練或已經公演的那些戲劇。所以28號有時候並不像是一幢宿舍樓,而是一個研討表演的藝術室。如此地讓工作與生活都糾纏在戲劇中,這在今天看來已經實在是奢侈了。那時候因為父親翻排郭沫若的《蔡文姬》,郭老親手題寫的“天津人民藝術劇院”赫然懸掛在劇院門口。而那時的人藝也因為藝術家的陣容和表演的精湛,而名列全國八大劇院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