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那時候父親對藝術的未來一定懷抱了很崇高的期冀,對自己的創作實踐也充滿了自信。而他任編劇或導演的劇目也確實到處公演,屢獲好評,他怎麼會想到人生中最激情四射的年華會突然被剝奪,他所為之奮鬥的藝術之路在頃刻間倒塌。

當父母因為“四清”而遠離我和弟弟長達一年之後,有一天,父親突然回家,又突然地,不再回家。後來知道他被關進“牛棚”接受審查,自此揭開了我們這個家庭在十年浩劫中的艱辛與苦難。在遭遇抄家、批鬥以及關押之後,我們就再也不能親近父親了。其實父親就被關押在劇院。但是在那樣的情勢下,我們怎麼敢去看父親?偶然與父親遠遠地不期而遇,卻也隻能趕緊離開。

不知道“牛棚”裏的父親是怎樣生活的。他那麼熱愛的藝術自然是不會有了,那麼他的生命中還能有什麼?後來知道父親即或被羈押,卻依舊固執地在心裏構思著他的古體詩詞。那或者是他繼續藝術生涯的惟一的方式了。

“文革”不僅破碎了父親為之奮鬥的藝術的夢想,後來幹脆被摒棄於這個他一直置身其中的藝術團體,下放郊區勞動改造。但離家時卻看不出父親怎樣的沮喪,他隻是把這當作又回到了鄉下。後來幾次聽父親說起,人要能上能下的道理。他的比喻生動又些許無奈。他說人應該做到,就是被扔進石頭縫裏,也要堅韌地存活下來。這或者是父親幾十年人生經曆的體驗。他每每被踩進泥裏,又每每不甘,每每自強不息。父親便是憑靠著這樣的意誌生活在鄉下的。偶爾回家,父親讓我們看到的,已經是他對農村生活所生出的那一份自在的恬靜與喜悅了。

父親的一生是他所經曆的時代的縮影,是他追求真善美的漫長的旅程。在不同的背景下,父親創作過不同的作品。不論在哪一次創作中,他都會滿懷著熱忱與真誠,傾其全力地將他的藝術理念貫穿其中。無論是上世紀五十年代的《紅色工會》《把一切獻給黨》,還是六十年代的《紅岩》《飛雪迎春》,抑或曆史劇《釵頭鳳》和《蔡文姬》,父親總是把他對戲劇藝術本身的追求放在第一位。於是“文革”中父親才有了“修正主義分子”、“反動學術權威”那樣的頭銜,讓他在十年浩劫中吃盡苦頭。

改革開放給父親帶來巨大喜悅的,就是心靈的自由。從此父親不再固守“遵命文學”的套路,而是決意去寫那些真正想寫的東西。但父親卻也沒有跟風般地,將自己的創作陷於盲目之境,而是繼續堅守著他生命中精神的和藝術的神聖領地。或者他覺得那是他對曆史的一份責任,亦是他對革命的一重使命。他用詩筆寫劇,用劇筆寫詩,他的劇才能每每充滿華辭麗藻,詩情畫意;他的詩亦每每跳動著鮮活、浪漫的音符。於是,向革命先烈李大釗致敬的《晨鍾》,為紀念總理周恩來的《覺悟》,都浸滿了父親由衷的心血。而後,千古絕唱的《唐明皇與楊貴妃》、芳草碧連天的《李叔同》及至謳歌民族英雄蘇武的《茂陵封侯》,更是將父親的藝術世界完美地展現了出來。讓他在寄言於戲劇的同時,也完成了他對自身的曆練。

是的,不論在怎樣的情境下,不變的惟有父親對藝術的追求。那或者就是屈原的精忠報國式的屬於士大夫的不朽精神。任憑路漫漫其修遠,吾將上下而求索。而這求索又是雖九死而未悔的,更是生命不息、思緒不止的。這樣聽起來有點壯懷激烈,而其實所有藝術家的激情跋涉,都是英雄般的壯麗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