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季老走了,但季老的風範永遠刻在我們心裏。季老出的兩道題目等待著文學界的回答。我相信,中國文學界會記著季老的期待,並以實際行動告慰季老的在天之靈。
原載2009年7月16日
魂歸朗潤園
樂黛雲
季羨林先生終於離開了他久住的醫院,平靜、安詳,沒有痛苦,也沒有現代各種醫療器械的折磨!我私心總以為先生是重返他住過幾十年的朗潤園13公寓舊居,又再與我為鄰。我總覺得先生和過去一樣,正漫步在那條美麗的湖畔幽徑,悲傷地憑吊那棵無端被攔腰劈斷的老紫藤;我仿佛又看見先生坐在湖邊家門前那張簡樸的長椅上,時而和鄰家重孫輩小孩兒嬉笑,時而遠眺夕陽,默默沉思。他熱愛這周遭的一切,特別是春日沿湖盛開的二月蘭。二月蘭,聯係著先生的生命體驗和他的哲思。先生寫道:“二月蘭一怒放,仿佛從土地深處吸來一股原始力量,一定要把花開遍大千世界,紫氣直衝雲霄,連宇宙都仿佛變成紫色。”每當讀到這裏,我就不禁想起魯迅寫的:“猛士出於人間”,“天地為之變色”,想起在各種逆境中巍然屹立的偉大人格,也仿佛看到了先生的身影。先生曾在二月蘭花叢中,懷念早逝的愛女,目送她“穿過左手是二月蘭的紫霧,右手是湖畔垂柳的綠煙,把我的目光一直帶到湖對岸的拐彎處”,也曾充滿愛憐地回憶“一黑一白,在紫色中格外顯眼”的“我的小貓——虎子和咪咪”。先生讚美二月蘭說:“應該開時,它們就開,該消失時它們就消失。它們是‘縱浪大化中’,一切順其自然,自己無所謂什麼悲與喜。我的二月蘭就是這個樣子。”先生將自己的人格和靈魂移情投射到平凡美麗的二月蘭之中。他曾在這開滿了二月蘭的湖濱,滿懷深情地詠歎著那種淡定而美好的生活:“午靜攜侶尋野菜,黃昏抱貓向夕陽,隻道是尋常。”這一切曾經是“尋常”,又是多麼“不尋常”啊。
今天,先生親手播種的荷花(季荷)正在盛開,比往年都開得多而鮮豔;遠來的白鷺和野鴨在沿湖沼澤中低回,仿佛在等待什麼人;柳樹叢中的杜鵑,聲聲呼喚著“歸來”。我和他們一樣,平靜地等待著先生魂歸朗潤園!我總覺得我一定會在哪一個拐彎、哪一張長凳上與先生突然相遇!
先生一直十分關愛我,是我的最後一個父輩。一個人,不管年紀多大,隻要有一個真心視為父輩的長者在身邊,就會覺得自己還是孩子,可以犯錯誤,可以“童言無忌”,直抒胸臆。三十年過去,先生就是這樣,耳提麵命,時而批評,時而表揚,帶我一路走來。
記得是1980年的一天,先生突然對我說起,應在北京大學成立比較文學學會和比較文學中心,經過討論,他擔任了兩個新組織的領導者,我則充當了跑腿的馬前卒。那時,正在編撰的《中國大百科全書·外國文學卷》原沒有“比較文學”這個條目,先生堅持必須加上,並命我撰寫。這就給了我一個全麵研究這一學科的機會,從此走上了比較文學的不歸路。先生一再強調“有了比較,多了視角,以前看不到的東西能看到了;以前想不到的問題能想到了,這必能促進中國文學的研究,而且,更重要的是,要讓世界比較文學界能聽到中國的聲音。這一件事情的重要意義,無論如何也決不能低估”。當遇到困難時,先生總是鼓勵我們:“中國比較文學學者的腳底下,從沒有現成的道路,隻要我們走上去,鍥而不舍,勇往直前,在個別時候,個別的人,也可能走上獨木橋,但是最終會出現康莊大道。這一點我是深信不疑的。”1985年,全國36所大學和研究機構聯手策劃成立中國比較文學學會,因為是“全國”,又是“跨省組織”,我們碰了許多釘子,都無法獲得批準。最後先生親自找了胡喬木和體改委,學會才成功地在深圳如期成立。先生在會上強調比較文學所要探索的就是文學方麵的文化交流,明確指出中國比較文學的第一個特點是以我為主,以中國為主;第二個特點是把東方文學納入比較的軌道,以糾正過去歐洲中心論的偏頗,為中國比較文學的健康發展指明了方向、奠定了基礎。我沿著先生指示的方向前進,任何時候都感到背後有先生強有力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