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是1993年夏天,編輯部高素鳳幾經曲折,終於拿到了何老的文章。那日高大姐眉開眼笑,揚著信封走進辦公室的樣子,仍曆曆在目。何老的稿子難約,因凡與編輯生疏的報刊,他從不投稿。然而,當這篇“投石問路”(何老自述)的文稿被退還後,他不以為忤,倒有了好印象,覺得我們選稿有己見,又尊重作者,可信可交。不久,經他穿針引線,好幾位與胡風案有牽連的文壇舊人,都成了《文學自由談》的寫家。難友們的稿子用得順,作為引薦者,何老的喜悅寫進信裏。他欣賞刊物思路,很快將我們引為莫逆。
自那以後,何老賜稿,基本上以每期一文的節奏,少有間斷。直到2007年秋天,寄來他一生的封筆之篇《雜說〈論語〉》後,漸漸淡出寫作。每次收到何老的文章,會同時讀到一紙短劄,先是囑托我們“斟酌把關”,尾聲多為“悉聽裁決”、“靜候發落”雲雲。他寫下這些,都是真話,絕非隨口客套。十多年來,亦有幾回退稿,更有多稿改動。都無須廢話,直言便是。有時我這邊剛談幾句,電話那頭已完全意會。“沒得來頭,沒得來頭。”浙籍何老,常用川語,安慰我一顆不安的心。
其實,隨和的何老,自有原則不肯將就。他鋼筆書寫的稿子(孤本也),你可以不用,但不可以不退;他字斟句酌的文章(心血也),你可以刪改,但不可以擅改。凡不投脾氣的媒體,對不起,道不同,就再無交道可打。有一回他寄來一文,並附言訴冤。說這命苦的稿子,已先在一家報紙用過,卻遇人不淑,被改得前言不搭後語,好像我何某人滿嘴昏話,發高燒39℃以上,令人沮喪之至。我們很快重登此稿,以去老人一塊心病。何老撰文,知人論世,縱橫古今,多有仗義行俠的風骨,多有微言大義的蘊藉,多有人情練達的慈悲,多有卓爾不群的尊嚴。作為編輯,拿到何老的文章,如果大而化之,又不願用心體會,再自作聰明,盲動朱筆,肯定變金為石,弄巧成拙,那還不叫老爺子來氣嗎?
何老從舊社會一路走來,三四十年代、五六十年代、七八十年代,世紀交替的文壇,若講體驗和洞察,表麵看無異一般過來人,其實另有真貨在。因他的正義感,他的表現力、他的戰鬥性,在舞文弄墨的隊伍中,尊為魅力四射的梟將,是毫不過譽的。我個人更欽敬、偏愛何老的,恰是他滾燙的文字中,隨處可見的冷幽默。其機鋒所向,多為大大小小、真真假假的文壇聞人。試讀這樣的句子:掩蓋愚蠢,欲蓋彌彰;臉皮不薄,得天獨厚;利欲攻心,別有一功;三角四角,要死要活……不動聲色的何老,總會引發你的會心之笑。七八年前,何老還出版過一部《K長官軼事》漫畫集。何老寫腳本,方成推薦的畫家張靜構圖。何老編排官場風月、妖精打架,配上畫家流利機靈、內涵深曲的線條,機趣撲麵,令人捧腹。讀慣了何老談道理的文章,以為他隻是邏輯思維的高手,孰料弄起形象思維來,他絲毫不輸敘事的行家。其實,著急誰不會,憤怒誰不會,義正辭嚴誰不會,而舉重若輕地搖筆杆,則一定不是誰都會。何老會,且深諳其徑。所以何老可愛。
隨著時光推移,何老的可愛令人應接不暇。他說他與我們刊物情投意合,是因為他喜歡文字抬杠。我們數次刊文質疑何老的見解,他不以為侮,反而興奮,並多有回敬。其好整以暇、騰挪有致的拳路,很對刊物的胃口。有來有往的交鋒,也讓何老快慰無比。曾有陝西、上海、北京等多地作者,借助我刊版麵,挑逗他人在前,一俟“反彈”刊出,便即刻掉臉兒,來電來函厲言抗議,就好像我們早有“放蛇出洞”的預謀。更有甚者,聯手訟棍,將我們拖上法庭。相形之下,何老的胸襟,比他們強過百倍。而今文學藝術繁榮昌盛,幾乎每縣每市每省皆成風水寶地,春筍般長出裝神弄鬼的大家、大師。稍繁華些的碼頭,甚至“百科全書”式的人物也已掛果。一次電話聊天,世事洞明的何老笑言:老實跟你講,文化大師不論型號,都是“大師”本人謀劃、利益團夥吹打出來的。古往今來,概莫能外。他還故作憂慮:大師滿天飛,我隻擔心未來文藝史,裝不下這麼多大塊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