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有人尊何老為大師,何老啞然失笑,說這些人是拜把子,看錯了腦殼。年邁的何老,既不刻意將自己做舊,更不聊發少年之狂,總而言之,他德高望重,又不屑德高望重。與我們晚輩來往,隨和坦誠,讓我們很自在,想必何老也是很舒心的吧。每期新刊寄上,十之八九何老都有點評,心直口快,當讚則讚,該譏則譏。我們的一位男作者,被他喻為無靶放彈的騎士;我們的一位女作者,被他比做一鍋亂燴的炊女;他引用一位賈姓教授的抱怨,批評我刊的發行“實在差勁”。當然,還是鼓勵居多。何老曾用分量不輕的話表揚過編者的《答友人》,激賞過作者陳衝、楊牧、李夢、田曉菲、李建軍……這些年來,由何老引起的話題,編輯部津津樂道的,總有幾則風雅往事。有一天,得到消息,同我們交往不久的何老,將“偕同主婦,登門拜訪”。我騎車跑了幾條街,把接風宴選在重慶道一家菜館。那裏前後左右的地麵上,鋪滿了1949年前建成的各式各樣小洋樓。挑這樣的環境,款待滬上洋場客,應算是配套之舉吧。
那年何老八十高齡,敏捷多言,似與先前想象有些距離;何夫人吳仲華77歲,端莊典雅,可見年輕時風采。同事們同二老初識,包括聞訊而來的民俗專家張仲。於是一時拘束,彼此握手而無言歡。等按序坐定,我便問客殺雞:“何老,喝什麼酒?”未待何老答我,張仲遞上一個紙盒:“我已帶來。”“什麼酒?”何老問。“本埠特產……”那邊尚未說完,何老已斷然擺手:“我不喝。”“何老,你戒啦?”張仲大感詫異,他早風聞老人飲酒之好。這時,吳老師一旁低聲嗔怪:“客隨主便嘛。”何老根本置若罔聞,朗聲道:“我不喝雜牌子,隻認五糧液。”見八旬翁要酒吃,且要得如此坦然、灑脫、不見外,滿座大驚大喜,一個個歡叫出聲,打心眼兒裏喜歡上老頭子了。何老卻並不放過夫人:“攔什麼攔!到了‘自由談’,還不講實話?我喝五糧液,也是為了你,幫你老家酒廠搞促銷嘛!”原來吳老師也是蜀國人。她與我川音相認,飯桌上遂從她的蓉城到我的達州,平添不少鄉親話題。
又兩年後,何老、吳老師攜女兒何列音,北遊到津,受邀與我們再次歡聚。朋友華年,曾在東瀛做過餐飲,放洋歸來,於津門西餐重地小白樓重操舊業。這老弟機敏過人,擅長中日融彙,故菜品經典,天天雅士盈門。此番華年受我托付,親自推敲菜單,又備出五糧液兩瓶,以免卻上回的彎路。編輯部諸位與二老已屬故友重逢,有“舊”可敘,一握手一擁抱,便親近得無以複加。席上有人頻頻拿出相機,將眾人導演出各種組合。那晚,何老談鋒依舊,加上交流又有內容,大家盡興而散時,才發現周圍酒家全打烊了。
這次見麵,似乎是個轉折。我對何老,更覺可親可近;也分明看出,何老對我,亦有喜愛之心。尤其老人視我為“熱愛吃飯”的同好,讓我十分欣然。我去上海看他,見他同吳老師讀書寫字,談天說地,日子儉樸,卻毫不潦草,講究美食,又從不貪杯,令人欽羨不已。他們帶我吃飯,川菜為主,浙菜為輔。瞧我食欲健旺,二老嗬嗬直樂。
何老家住人口密集的徐家彙天鑰橋,我建議換換環境,搬個老來宜居的地方。何老搖頭,說出一條常人不會在乎的理由:別看這裏缺草缺樹,我會終老於此,因全家都已習慣與郵局為鄰。何老不用電腦,不會上網,又自己不肯上鏡,媒體不肯上門,超然物外,貧居鬧市,自會領略獨特的況味。所以他感念郵局,成全他書來信往的人生樂趣。他也寄望郵局,軟件硬件的進步,都還大有餘地。何老身體力行,儼然郵政代言人,告訴電子化時代,龜路兔路,各有出路,相輕不得也,偏廢不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