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10月,何老和吳老師結婚六十周年。二老情趣盎然地籌備紀念,並邀我同樂。何老生活中對“精氣神”的張揚,人生中於“儀式感”的重視,由此可見一斑。我欣然應允。未料喜期臨近,卻因一件不大不小的俗務,難以脫身。隻好請書法家王全聚趕書賀聯,用“快件”寄上。事後何老來信,寬容我的爽約,介紹賀聯送達及時,由司儀誦讀,為聚會添色不少。閱信方知,外地遠客,僅邀我一人,故安排在宴席首桌,並附座單為證。我獲此抬舉,受寵若驚。細讀名單,又不免稱奇,那日賓客竟有六桌之多。賈植芳、王元化、黃裳、耿庸、馮英子、趙昌平……我生生錯過名流滿座、歡笑滿室的盛況,非常無奈,又深感自責。我理應克服困難,完成這趟誌喜之旅。滿堂浪漫的歡宴中,添我一張笑臉,多我幾句祝辭,當然不足為道,但哪怕隻是錦上添花,也算盡我一份孝敬。

大約兩三年前,何老來信,開始調侃自己,為求活命,已遵醫囑改飲紅酒,但此物入口,與糖水無異,隻得紅白全戒,過上了清教徒的日子。又說他斷酒之後,常有無名苦惱,記憶和思維愈來愈糟,盡管仍有文章寄上,無非餘勇可賈,四川話“提虛勁”也;終有一天,不為你們動筆,也就不再寫了。似乎是最後一信,他說自己精神萎頓,諸事乏善可陳,並有“不亦哀哉”之歎。

眼前訃文,給何老列出好幾個名號,都對,都準,又都欠著圓滿。積我多年體會,了解一位作家,就是讀他的文字,如果有緣相識,就是聽他的談話。何老與我,已有“千言萬語”的交往。所以我眼中的何老,活得之清醒,之真實,之從容,之講究,在高齡文人中,實為鳳毛麟角。

我重新拿起電話。此刻,我知道我該打給誰了。話筒裏傳來吳仲華老師的聲音。八十八歲年紀的吳老師,除了有些疲憊,清晰如昨,溫婉不減,這使我放心和欣慰。

……富陽龍門,富春江南岸氣勢恢弘的一座明清建築群。我對吳老師說到龍門,是因為我在那裏讀到了何老的題辭。“讀懂中國”四個大字的石碑,就立在古鎮入口處。遠遠看到熟悉的字體,感覺像何老迎麵走來。何老一生念茲在茲的,就是讀懂中國。他的觀點明確,“五四”以來,就文化領域而言,整個中國“讀懂中國”的惟魯迅一人。何老心口如一,執著地求教魯迅,最近二十多年,每年通讀一遍《魯迅全集》。魯迅身後,信徒輩出,但像何老這般毫無功利之心的追隨者,又能數出幾人?我以指為筆,在空中描摹何老古樸清雅的題辭,以致一時脫離了參觀的團隊。

在山鄉古鎮讀到何老,想到何老,當時以為隻是巧合,也決想不到去探究何老與龍門的關係。現在想來,我與何老真是心心相印,緣分非凡。同一個時辰裏,上海為他開著追悼會,陰差陽錯,我卻行走在他童年的街巷中。兩地車程三小時,千古一別擦肩行。但吾心稍安,畢竟,在我並不預知的何老的故鄉,異乎尋常地感觸到了何老的氣息。這,又何嚐不是別一種送行呢?

原載2009年7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