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輯(六)
他留下了一個時代的精神財富
陳醉
今年是王朝聞先生百年誕辰,前不久在北京召開了隆重的座談會,前輩及同仁們的深情發言,再度激起我對恩師的懷念。
1978年我有幸考取了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生,成了先生的入室弟子。記得第一次見先生時的印象至今猶存:灰白頭發,寬邊眼鏡後麵睿智的雙目,一個典型的學者形象,穿透著一種既威嚴又親切的感染力。多年來,先生的言傳身教使我終生受益。首先,是先生具有寬大的包容度量和至深的格物情懷,這既反映了他的人生態度,也體現了他的治學精神。先生溫文爾雅、幽默風趣、謙虛謹慎、剛柔並濟,而且注重科學、講求辯證。所以在延安時毛主席都說過王朝聞的文章有辯證法。他對中國傳統文化有很深的鑽研,而在日常生活中對感興趣的事物也往往愛深究其理,很有古人的格物情懷。1987年先生的著作《似曾相識》出版時,他在贈送給我的樣書扉頁上題寫了如下一段話:“相識有過程,沒有最終的完成,隻有繼續由不相識向相識轉化。”這正是他這種情懷的一個很好的注腳。記得一次上廬山考察,爬山至一半,見一溪邊磐石,景致幽深,他就坐下來不走了。到我們下山時他還是靜靜地在原處坐著,回來的一路就饒有興致地給我談那水、那石……後來我想到,先生有一段時間寫了一些賞石文章,可能也是這種情愫的衍生吧。順便提一下,這文章一寫可不得了,引來了全國各地仰慕者的興趣,他們來看先生時很多人都給他贈獻奇石,以致家裏書架上、書桌上甚至地板上都擺滿了石頭。一直到先生辭世,也是他的“石友”虔誠,專門從黃河灘上覓得一塊美石作墓碑。
話再說回來,從另一個側麵看,先生對西方文化也同樣有很深的造詣。先生是學雕塑出身的,這本身就是西方藝術,他對西方傳統的文藝理論有很深的研究自不待言。我這裏特別要說的是一些很新的甚至是很前衛、很時髦的理論、觀點,他也涉獵不淺。先生高明之處是把它們都了解透徹了,消化了,變成了自己的東西,為我所用。到需要時,或讚賞或批評,多是有選擇地用自己的語言表達出來,而且多半是以論證自己觀點的論據出現。他很反對那些不分好壞生搬硬套外來的觀點和言詞以及文理不通甚至故意賣弄的壞文風。他的文章不會耳提麵命、居高說教,而總是娓娓道來,使人在不知不覺中有所領悟。辯證的哲思與感性的品藻完美糅合,深刻的道理與淺出的文風相互交融。文章雖短,看似隨手拈來,但思路很廣,含金量很高。得此領悟,到我帶學生的時候,我常常告誡他們:“文章,淺入深出者無,淺入淺出者庸,深入深出者難,深入淺出者更難。”
隨先生工作過的晚輩,都無不為他對事業勤奮刻苦、科學嚴謹、精益求精、一絲不苟的態度以及謙虛謹慎、平易近人的人格魅力所感染。最後一次與先生一起工作的大項目是國家重點圖書出版工程——5卷本《八大山人全集》,1000多幅作品照片他帶領我們一幅一幅地審查,五十多萬字的稿件他一篇一篇地審讀。上世紀九十年代末,先生耳朵、眼睛都不好使了,但腦子卻還是十分清醒。開會講話尤其是指示工作條理清楚、主次分明,而且高屋建瓴、切中要害。先生平時一般不會客,門上貼著謝客條,我也常常為他擋駕一些求見者。還有很多人請先生題字,他一般都推辭。有時還會跟我說:“你的書法很好,你給他們題吧。”我說:“先生過獎了,人家是想請您的墨寶啊!”先生書房掛著齊白石的書法條幅,印章也是齊白石手刊,從前出版的不少著作都是齊白石題簽,眼界很高,但他照樣虛懷若穀。一次我們談到書法,他竟然說,你什麼時候給我談談八大的書法?我誠惶誠恐,豈敢在先生麵前造次?話再說回來,一些重大活動,或他認為應該題、願意題的,他也會答應,而且題得很長,有的可以是一篇序言了。就我所見,曾為關山月畫展寫過一幅,很老辣、很有韻味。當然,他們也是老朋友了。記得關先生生前也曾與我說過,他們有時通電話會聊上一個鍾頭。《八大山人全集》項目大功告成的時候,考慮裝幀時,先生建議用八大手書作封麵,大家也讚成。後來,江西美術出版社領導認為如果扉頁上再用一個先生的題簽,將會更有意義。大家就鄭重其事地要我去“慫恿”先生揮毫。先生有所猶豫,不過還是試題了幾幅,但是,最終還是否定了這個方案。除了謙虛外,他認為那樣會破壞書的完整性。從這些小事都可見先生待人的真誠和處事的認真。
十年前的1999年先生九十大壽時,我也出席了祝賀《王朝聞集》出版暨王朝聞先生學術活動七十周年座談會。《美術觀察》還為此特邀我主持了當年第8期以座談會為內容的“觀察家”專欄,記得我在主持人語中寫下了很長的一段話,其中有:
他的學術思維涵蓋美術、文學、戲劇、曲藝、舞蹈、影視等,是少有的集美學家、文藝理論家、教育家和雕塑家於一身的大學者……他是當之無愧的大師。幾十年來,著作迭出。僅今日麵世之《王朝聞集》就達22卷八百餘萬字。倘以新中國建立為界,則是平均每年寫作16萬字,這又是一個“古來稀”!比這更稀的,還是耄耋當今,依然風華不減……竟仍以一日二千字的速度延續他的論著……2004年初,老人家九十五大壽的時候,院領導以及部分弟子上門祝賀。先生看上去身體明顯虛弱了,但精神依舊很好。先生的視力無法支撐了,但是他的寫作是永遠都停不下來的,這已經成了他人格的一個組成部分。不過,大家也開始默默地為先生的健康擔心。最後一次見先生是當年夏天,江西美術出版社的同誌給他送來《八大山人全集》小開本版樣書的時候。先生非常高興,精神和氣色明顯比年初好多了,我們感到莫大的欣慰。但萬萬沒想到,這竟是一次訣別,在此不久先生就與世長辭了。當時我正在重慶出席中國文聯舉辦的評獎會,驚聞噩耗,會議特意安排了我第一個發言,然後就提前趕回北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