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在的,當年初識雷加,用我們後來挑破了話來說,是“麻稈打狼,兩怕著”。我們對雷加是“警惕”的,因為他是“十七年文藝黑線”上下來的人物啊。他對我們也是警惕的,因為我們是被挑選出來唱“文革讚歌”的“工人階級代表”啊。都抱著這樣的警惕,記得開初的幾個討論會,開得就不尷不尬。剛剛被“解放”的雷加,充分展現了他的政治智慧。比如他從來不對當時的文藝路線發表意見,有時我們實在繞不過某個話題了,請教雷加,他說,你們問浩然去,他的觀點肯定最正確。然而,又能聽得出他這話裏確實有點“刺兒”。坦率地說,因為和浩然的熱情相對比,當年雷加的態度,多少還令我有幾分反感呢。現在看來,這正是一個成熟的、有政治辨別力的老共產黨員對自己的藝術理想的堅守啊!

很快我們就發現和這老爺子不能談文學,更不能談政治,但和他談工廠、工人乃至日常生活,他談笑風生。不過,等到1982年我來到北京作協專業作家支部,和雷加成為同事時,大概因為國家已經進入日麗風清的時代了吧,他成為了一個幽默風趣口無遮攔的老人。從閑聊中,我知道他在“九·一八”事變後投身抗日救亡活動,還親曆了“一·二八”淞滬抗戰。而後,他輾轉於北平,又到過日本,參加進步文學社團活動並開始創作。1938年,他毅然投向延安,那時就以創作激情高漲和創作速度驚人聞名。雷加似乎是一個“生活”崇拜論者,據說他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發言,就以“作家要下去,作品才上來”為題旨,回想起來,這就是他終身奉行的圭臬。他的一生,經曆的太多,因此許多說出來讓我們目瞪口呆的事情,到了他的嘴裏,竟成為了笑談。我印象最深的,是北京作協一次批“左”的支部會,雷加發言之始,還是紅頭漲臉的,他回憶當年在解放區時,下鄉體驗生活回來,如何遭遇“搶救運動”,被懷疑成“特務”,揪上台捆起逼供。一邊說一邊捋開衣袖,告訴我們他如何被綁、被打。說著說著,竟笑開來,以至最後幾乎笑得岔了氣。最後他說,“文革”那一套,我才不怕,我年輕時就領教了,我知道早晚還得給我脫帽、鞠躬、道歉!

雷加不甘落伍,永遠保持著學習的激情。當年在北京作協支部裏,李陀是一個不斷帶來新的信息和新的思想的人物。李陀每次發完言,雷加都要追問,李陀,你剛才說的那個某國的某某某,他的代表作是啥?李陀便一一作答,雷加也一一記下。當時我想,這老爺子要幹啥?真的要找來看嗎?果然,下一次聚會,雷加就和李陀探討起某某的代表作來。以至李陀好幾次大叫:“老爺子,我真服了您啦!”

老爺子啊,在天國那邊,你還是那個騎著線閘的輕型自行車,探著身子,撅著屁股,翩然來去的老頭兒嗎?

原載2009年11月21日

愴然而涕下

——送憲益遠行

丹晨

從楊憲益葬禮回來,枯坐冥思,心裏理不出一個思緒,竟怪怪地想,如果憲益還能說話,又將怎麼嘲諷調侃自己,會不會打油戲詩“告別文聯少開會,閑來無事且幹杯”(楊憲益詩)。

11月23日上午10點,範瑋麗來電話:“楊老今天早晨走了!”盡管我已經有了預感,但還是感到驚愕和哀傷:怎麼那麼快!就這樣歿了!

因為,三天前,我剛和範瑋麗、趙學齡相約到煤炭總醫院去探望過憲益。那天,他躺在病床,臉上係著兩條管子,呼吸很困難,聲音像拉風箱似的,據說有時響得連走廊裏都能聽到。但他仍然意識清晰敏快,見到我們,嘴角強綻出一絲平日慣有的那種輕柔的俏皮的笑意。

我因為有點感冒,不敢太靠近他,坐在他對麵的小沙發上。瑋麗一直坐在床邊緊握著他的左手,一邊說話安慰他。他似乎很感到溫暖,有點平靜了。看著他正在經受難以形容的痛苦和煎熬,我覺得造化捉弄人,平日那麼瀟灑輕鬆、仙風道骨,如今卻給病折磨得由不得自己了。一種異常的辛酸和痛楚在齧噬著我,隻是呆呆地看著他。直到我們離去時,他又是漾著那樣的笑,慢慢地抬起左手輕輕地擺動向我們示意再見。哪想這竟是與他最後的訣別。

我真有些痛悔,為什麼前些年不多去看望他?今年春節後,也是我們三個人一起去小金絲胡同。我已多年沒有見到他。趙學齡是他們家三代的老朋友,與他常來常往,幾次對我說,“他常常問起你。”我很慚愧,這次真心誠意去問候他。他坐在小沙發上,穿著一件灰藍色的毛線開衫,氣色挺好,臉比往常還豐滿白晢了些,仍然那樣悠閑淡定地吸著香煙。五年前,因為淋巴腺癌動了手術,術後恢複得很好。現在他終於放下喝了一輩子的酒,但每天還吸幾支煙。這使我大為驚訝。趙學齡說:“他不在乎,沒事!你看他還是那樣精神十足。”在那個幽靜的客廳裏,沒有客人時,他就一個人靜靜地悠思遐想,任時光悄悄地從他身邊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