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是那樣關切地問我在寫些什麼,研究些什麼?我卻老想著他的過分寂靜,問他:“現在來看望你的朋友多嗎?”上世紀八十年代他們家成了文化界的沙龍,常常高朋滿座,酒酣耳熱,熱鬧非凡。他說:“不來了。”我記不得他什麼時候生過氣,但從他說話的語氣裏,聽到了一點落寞不快的感覺。我不喜歡熱鬧,如今聽說這裏冷清了,我又知道他愛朋友,所以說:“我以後會常來看你。”但是,後來因為這個或那個原因,一直耽擱到這時才來,他已病倒了!

我是1960年底大學畢業後到《中國文學》雜誌做編輯的。從這時起,我和憲益在一起共事了七八年,我們的辦公室總是相鄰或對門,經常在一起聊天。直到“文革”時,他被莫須有的罪名入獄四年我們才暌隔不見了。憲益脾氣好,沒有架子,編輯部裏誰都沒大沒小地稱他“憲益”或“老楊”。從年長、學問來說,他當然是我的老師前輩,因為他的親和率性,我們成了亦師亦友的關係。數十年裏我因工作有機緣認識許多老一輩文化名人,他們都是非常優秀的、傑出的,但像憲益那樣,真正視功名利祿如浮雲,把權勢錢財當糞土,寵辱不驚、安危不計,從心底自然而然地不把這些當一回事,隻此一人矣!以後如有機會我希望對讀者講講他的故事,可以證明我的這個說法是誠實的、一點不誇張的。

當然,他也不是出世之人,愛妻戴乃迭先逝,就使他傷痛到自己的生命也“感覺到頭了”。他看重朋友,當做他生活中的一個重要部分。到了近些年,如他所說:朋友中“像我這個年齡的,不是死了,就是比我病得還厲害,很少見麵了”!這是他最後歲月裏落寞的原因之一。幸而,有小女兒楊熾、外甥女趙蘅常伴身旁。還有一個範瑋麗,三年前從國外回來,因為從年輕時就仰慕敬重戴乃迭和楊憲益,用流行的話說,是他們的忠實的“粉絲”,每周都來看望他一二次,陪伴他,與他聊天,關心他的生活,親切真誠如若自家的晚輩,也給了他很多的安慰和溫馨。

他不是有什麼出世思想。所以,他對國家、民族、社會的進步,對別人非常關注憂心。記得傅雷曾對兒子傅聰說自己,“雖在江湖,憂時憂國之心未敢後人;看我與世相隔,實則風雨雞鳴,息息相關”。借用此話形容憲益完全貼切吻合。不過他的這番熱心卻未必為人理解,還常受到莫名的挫折。他全身心投入翻譯事業獲得巨大成就,這是大家都看到了的。早在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就傳說在全中國,懂古希臘文和拉丁文的隻有三個人:周作人、楊憲益、羅念生。那時上麵正想組織人翻譯《荷馬史詩》,憲益就擔當了其中的重頭著作《奧德修紀》《阿裏斯多芬喜劇》等許多種。我至今保存他贈我的這些書和《牧歌》(維吉爾)。但是,更重要的是他在中翻外方麵的成績更是無人可及的。他和戴乃迭翻譯的中國古代文學,除了已出版的單行本,還有大量發表在幾十年間陸續不斷印行的《中國文學》雜誌,從《詩經》《離騷》到《紅樓夢》《聊齋》,到龔自珍,直到魯迅(暫不說其它現當代作品),在這二三千年文學發展曆史中,無論詩歌散文小說戲劇,幾乎有關的代表性經典作家作品相當係統地都翻譯成了英文,而且達到了這樣高的語言文學水平。這是世界上任何別的翻譯家沒有也不可能完成的。試想,如果把他們的這些譯作編纂在一起就是一部浩瀚如海的英文版《中國古典文學精粹大全》,如果編印一套英文版的《楊憲益戴乃迭譯文全集》將會多達四五十卷不止。這些中國優秀的傳統文化借助於他們夫婦的勞動,將會在英語世界讀者中世世代代傳承下去,產生無可估量的影響。因此,我敢不揣冒昧地說他們是絕無僅有的翻譯文化巨匠,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想到這裏,我為楊憲益、戴乃迭不禁愴然而涕下。

原載2009年12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