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老1926年生於杭州,幼時家貧,買不起書。十二歲參加了黨領導的抗日救亡團體,一邊做宣傳工作,一邊在革命隊伍中鍛煉成長。他陸續讀了《大眾科學》,以及《表》《鐵流》《蘇聯作家七人集》等進步書籍,並嚐試寫新詩。《中蘇文化》上發表的那首《寄給頓河上的小哥薩克們》,便是他那時的習作。從那時起步,他先後出版過《初唱》《夜路》《腳印》等詩集。還出版過《魚遊春水》《天之驕子》《黎先耀散文選》等散文集。他說:“我的一生,從少到老,應該說深受圖書所賜之恩惠。”“文革”後,他從下放的農村調回北京,到自然博物館做領導工作。這對他是一個陌生的領域。倘單單為了掛名做“官”,他完全可以當個“甩手掌櫃”,指使別人幹即可,但他決心依靠館藏圖書和標本,盡快掌握相關的知識,使自己變成內行。後來有人看到他們館藏圖書資料卡片上,幾乎每一張上都有他借閱的簽名。讀過他文章的讀者多以為他是一位科學工作者。當他將自己的散文集《觀音水仙》贈給冰心時,冰心老人回信說:“科學家能寫出這樣文情並茂的文章,十分敬佩……”

離休後,他除赴各地進行學術交流與講學之外,本有更多時間看書、寫作,但他認為當今生活節奏加快,人們難得有時間讀書,而出版物又良莠不齊,讀者選一本好書很不容易。而書又“確是人類精神養料的重要來源,否則物質文明也會逐漸枯萎”。他便下決心集中精力、時間“編而不作”,“替別人讀書”、編書。類似這套五卷本的《人與自然精品文庫》,他就編過十多套,總字數超過一千萬字。他得花多少精力、時間,讀多少古今中外的書籍,才能根據讀者與社會的需要,按照事先擬定的選目、規劃,一篇一篇遴選出來啊!他說,“獨樂樂總不如眾樂樂”,從編書中也嚐到“替別人讀書的樂趣”。在奢華浮躁之氣甚囂塵上的今天,這種品德彌足珍貴。

2001年春天,不知為什麼那年京城沙塵天氣特別多。那天接到黎老電話,說要看看我們,順便送來他新編的六卷本的《遊學文化叢書》。那時窗外已刮起了風,我們忙說改天去看他。黎老講他已經在路上。他果然和梁秀榮同誌一起冒著風沙來了,讓我們很過意不去。請他留言時,他望望窗外的風沙,信筆題下:人生的旅途中,遇到風沙,不見得是一件壞事。他所指的,自然不單單是天氣。他們還要去高莽家、羅哲文家、馬力家……《遊學文化叢書》中也收入了他們的文章,他要把帶著油墨芳香的新書給他們送去。望著黎老和梁秀榮在風沙中背著沉重的圖書健步離去的身影,我們感慨萬分。

梁秀榮說,黎老曾交代家人:他匆匆來,也匆匆去,身後不搞(悼念)活動,骨灰撒在故鄉……前幾天他說要寫一首詩寄給《文藝報》,算是向他的文友和讀者告別。然而詩未及寫出,他便匆匆走了。我們眼前又浮現出黎老冒著風沙遠去的背影。黎老從少年時便投身抗日救亡的烽火,他這一生經曆過多少坎坷、多少“風沙”啊!難怪他麵對著漫天風沙也那樣淡定、從容。不過,這一次我們卻要由衷地祝願黎老:一路走好,少一些風沙。

原載2009年12月17日

“你的名字是不是叫做希望?”

王家新

在我走上文學道路最初的那幾年,對我影響最深的詩歌前輩,一是曾卓,再一就是公劉。

那是在“文革”結束後我們從知青點走進大學校園的富有詩的衝動和激情的日子。我上的是武漢大學中文係(七七級),因為曾老就生活在武漢,我和他很快就認識了,並在以後的日子成為“忘年交”。而公劉,則完全是因為他那時的一批又一批激動人心的詩篇進入我們的視野。在“思想解放運動”的時代氛圍中,他那“奮不顧身”的呐喊在我們這裏喚起了強烈的共鳴,他那些沉痛而又具有逼人的思想鋒芒的詩,幾乎每一首都攪動了我的血液。的確,在他那一代“複出”或曰“歸來”的詩人群中,他是最敏銳、最富有思想勇氣和良知的一位。像他的《竹問》一詩:

哎,好一片成林的春筍、/有鳥喙一般鼓突的唇,/有胎毛一般金黃的茸,/有蛟龍一般密致的鱗。//長大了你幹什麼?我不敢問,/也許將七竅通靈簫笛流韻,/也許將編紮火把再次夜行,/照舊挑落後的擔子,嗬,真沉!//也許將玲瓏剔透懸簾鋪簟,/為炙手可熱者奉獻著涼蔭,/也許將橫節豎刺呼嘯惡聲,/教鮮血淋漓者馴服於命運……如此沉痛、帶著“淋漓鮮血”和“呼嘯”之聲的追問,它揭開了一個民族的創傷,它讓人讀了就難以平靜。的確,他那時發表的一係列詩,像《白花》《關於真理》,寫張誌新的《哎,大森林》,等等,就這樣刺痛著人們的良知,並喚起了廣泛的共鳴。他的《皺紋(一)》一詩(“是什麼樣的蜘蛛,/在他的臉上/織了一張網,/然後,再一點一點地/把他吃光。//蜘蛛嗬,/蜘蛛嗬,/你的名字/是不是叫做希望?”),我那時一讀也永遠記住了,因為它不僅是他那飽受磨難的一代人、也是我們這一代人的寫照。我想,正是這種共同的命運、這種內心的苦難和不滅的希望,把我們深深聯結在了一起。記得公劉先生那時給我的一封信中曾這樣轉述:“有人說老右派和小右派走到了一起。”難道這不是出自某種曆史的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