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大學時代,公劉的詩就這樣伴隨著我們、激勵著我們。雖然那時我們已開始接觸到“現代主義”並從中受到一種新的藝術洗禮,但像公劉這樣的富有血性良知和現實批判性的詩,依然是我們的一個坐標。那時我和同學們經常在一起分享讀公劉詩的興奮和激動,我還記得和當時在北大上學的黃子平在通信中也交流過這一點(他後來的碩士論文就是寫公劉的詩)。的確,公劉的詩在那個時代、在我們的生命中都留下了深深的痕跡。如果翻開我和同時代一些年輕詩人在那時寫的詩,可以明顯看出公劉的影響。
公劉之所以如此贏得年輕一代的尊敬和認同,除了他的詩本身卓越外,和他那時對“新詩潮”的關注和支持也分不開。人們已知道公劉在那時以他的正直和敏感對幾位年輕詩人的舉薦和發現(如他在《安徽文學》和《星星》複刊號上分別對梁小斌、顧城的推薦),人們可能還不大了解那時他與眾多年輕詩人和民辦詩刊的通信聯係。我就是這眾多的通信者和受惠者之一,後來我們辦的大學生文學刊物也受到他的支持。有時公劉先生忙不過來,就請他的女兒小麥和我們通信。他和詩壇當時那些對“新詩潮”持排斥態度的老詩人是多麼不同。
這些,已成為我生命中難忘的記憶。大學畢業後,雖然因為我個人生活的動蕩,我和公劉先生失去了聯係,雖然我最終走上了和他們這一代人有所不同的詩歌道路,但在內心裏始終保持著對這樣一位詩人的深深敬意。進入新世紀以來,有數家出版社請我為他們編選中國當代詩選和高中詩歌選修課教材,我馬上就想到了要選他的詩。的確,無論是在上個世紀五十年代,還是在“文革”結束後那個詩歌艱難複蘇的年代,這都是一位不可繞過的、其重要性尚未被人們充分認識到的詩人。
雖然在這篇短文裏很難對詩人一生的創作作出概述和評論,但我對他那傑出的詩歌稟賦、對他作為一個詩人的悲劇性一生仍有許多感慨。他早期的詩《諷刺的墨水》《纖夫》等等,即顯露出過人的才華和深蘊的詩歌潛力。五十年代他所創作的詩集《邊地短歌》《在北方》中的許多篇章,不僅仍富有價值,甚至至今讀來仍有某種“新銳”之感。他那時的詩,詩風清新、嚴峻,注重構思、意境和節奏,技藝嫻熟,富有功力;更難得的是,縱然那已是一個大一統的時代,但從他的一些詩中仍透出了一種難掩的藝術個性和才華的鋒芒,如《西盟的早晨》那個一直為人們所稱道的開頭:
我推開窗子,/一朵雲飛進來——/帶著深穀底層的寒氣,/帶著難以捉摸的旭日的光彩。
這樣的詩至今讀來仍令人著迷,它“頑固地”保留著為那個時代的意識形態所“難以捉摸”、所無法規範的詩性的東西。他在1956年至1957年間寫的那一批愛情短詩,記得當年我和我的同學們讀到後,也都喜愛不已,像是發現了那個時代最隱秘、也最珍貴的東西似的。的確,它們有著那個時代所罕見的“個人性”。從這個意義上,詩人在1957年被打成右派乃出自“曆史的必然”,從此他被發配到山西,一直到“文革”結束。不過,也正因為這種命運的巨大不公,這長達二十年的痛苦和沉默,為他“文革”後再一次詩的“爆發”做了準備。曆史的力量是如此狂暴和乖戾,一個詩人要怎樣與之搏鬥,才不至於成為它的犧牲品?
一個傑出的、同時也是悲劇性的詩人去了。他讓我們懷念。他也給我們留下了無盡的思索。
原載2009年12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