雌雄同體

人類的大腦同時具有男女兩性的性格特征,“雙性同體”既是兩性關係的理想狀態,也是作家創作的最佳狀態。兩性之間理應互相包容、互相尊重,從而消弭性別對立,走向自由、平等。在心理學上,雌雄同體指同一個體既有明顯的男性人格特征,又具有明顯的女性人格特征。“雌雄同體”這一概念由柏拉圖首先提出,伍爾芙將它提升為理論。《奧蘭多》其實是伍爾芙關於女性寫作的一種奇幻思考,其中也不乏她個人的生活體驗,是她對雌雄同體理論的最好詮釋。奧蘭多的原型,是伍爾芙的好友維塔·薩克維爾·威斯特,她出生於名門望族,是個詩人,美麗優雅風流大膽,是當時有名的“女同性戀者”。她曾為繼承權卷入官司,因非男嗣而敗訴。這給了作家無限的遐想,於是一個跨越時間、跨越空間和跨越性別的人物——奧蘭多便誕生了。作家安排“同一個人”來體驗男人和女人的兩種人生,結果所遭遇的命運卻大相徑庭,小說借此嘲諷父權社會對兩性角色的荒謬認定。奧蘭多集男性和女性的優點於一身,同時也兼有兩性各自的弱點。伍爾芙認為,由於男性和女性都具有“可悲的缺陷”,所以無論是以男人的視角還是以女人的視角來觀察這個世界都是不完整的,為此必須超越單一性別的界限,結合兩性之長,才能對世界進行完整正確的概括。

在十七、十八世紀的歐洲,女作家被當作瘋子和怪物。即使到了十九世紀,婦女也很少有時間、更得不到鼓勵去寫作,所以寫作最終變成了很多智性女人反抗暴政追求自由的一種方式。伍爾芙的“雌雄同體”理論意義在於,它表達了作家內心深處期盼著男女兩性的和諧統一,這有一定的生物學和心理學的依據。波伏娃也認為,“和諧這個概念是女性世界的關鍵之一;它意味著一種固定的完美”。就兩性的合作無間和女性爭取自由的生存和精神空間這兩方麵來說,萊辛即便不是一脈相承於伍爾芙,但她們的相似之處也是有跡可尋。《一封未投遞的情書》中女主角說的話與伍爾芙非常相似:“我是藝術家,因此是男女同體。”

自由女性

《名士風流》裏的納丁娜是個極具叛逆個性的年輕女孩,她玩世不恭,對任何有價值的事物都采取嘲諷的態度,對任何有意義的事都拒不承認。納丁娜對限製的有意衝撞,代表著她的抗議,但這並不意味著她徹底自由了,這種反抗最終導致的是迷失與危機。《女客》中的伊麗莎白一直認為自己“堅強而自由”,這很讓人懷疑。伊麗莎白逃避自由是通過女性的犧牲方式實現的,因為這對於她來說最容易接受。一場決裂,目的是使她自由和獨立,最終卻以一種像被遺棄的方式實現。《金色筆記》中的女性擁有獨立的經濟收入,因為沒有束縛,表麵看來“新女性”在職業、精神追求和兩性關係上都同男性一樣自由,她們可以成為習俗外的一員,但她們並沒有從男人中“自由”出來,甚至也不想從男人中“自由”出來。因為她們對很多東西的態度太模棱兩可,或者說非常矛盾,她們既厭倦家庭的束縛,又想享有家庭生活的幸福和諧;既想維護自己的精神自由,又害怕獨自一人時孤寂和淒惶,所以沒有純粹的絕對的“自由”。我們可以看到小說中安娜和摩莉的言論焦點大多集中在對男性的忠誠,包括對婚姻家庭生活的渴望之上,她們在很多地方的言行,包括對男人的判斷也似乎自相矛盾,一方麵很輕視不合她們標準和趣味的男人,另一方麵又不斷參加交友聚會。擺脫了傳統、家庭、保守勢力和開明男人的壓力,女人是否就一定能獨立自由呢?《金色筆記》的結論是否定的,答案的尋求還是要回歸女性自身。

我想,“自由女性”之所以感覺痛苦,一個原因即在於她們的內心感覺不到自由的全部快樂,所有極力要擺脫的束縛也是她們維係安全的紐帶。在萊辛筆下,自由和囚禁的對立狀態在女性的經曆和體驗中變得互相依附,女性自由之中往往包含無形的束縛,這既形成了女性自由的悖論,又是女性獲得完整身心自由所不可或缺的。這種束縛可能來自男性,也可能來自社會因素,也可能是女性自身。兩性之間和諧狀態的達到是女性真正獲得身心自由的一個重要因素,當然個體與社會的和諧也很關鍵。

不僅在心理層麵,現實中自由之於女性也存在著某種虛擬性。愛和自由是人類的兩大精神需求,但是女性往往把依附於男性的所謂愛情跟自由混為一談,活在虛幻的幸福中,或者在社會的道德禁錮中與自由失之交臂,或者以極端的性解放陷入女性自由的另一個誤區。社會地位的相對弱勢,使得女性為了生存而不得不在心理上和感情上依附於男性,也不得不按照男性的眼光來塑造自己。

西方知識女性的精神求索雖艱辛也很有曆史傳統,早在啟蒙時期一些自由主義女性就讚同這樣一些基本信條如:信仰理性;堅信女性擁有和男人一樣的靈魂和理智;相信教育是影響社會變遷乃至改造社會最有效的手段;認為每個人都是孤立的個體,他獨自尋找真理,他的尊嚴取決於這種獨立性;讚同天賦人權之說。

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提醒過人們,男女之間會永遠存在某些差別,在平等中求差別的生存是可以實現的。在兩性和諧的基礎上,女性要獲得獨立自由,首先要有自我意識的覺醒和自我人生目標的確立以及自我生命意義的追求。所以,可以說自我追求是支撐一個人跨越性別文化差異的支點。藝術和文學在很多時候便可以成為這樣的支點,“藝術、文學和哲學,是試圖以人的自由,以創作者個人的自由,去重建這個世界”。

原載2009年3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