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輯(三)

美學乃倫理學之母

汪劍釗/譯介

1987年11月,約瑟夫·布羅茨基(美籍俄羅斯猶太詩人)在諾貝爾文學獎的受獎辭中傲然宣稱:“一個閱讀詩歌的人比不閱讀詩歌的人更難戰勝。”而在隨後的講演中,他再一次強調:“寫這一篇文字的我以及讀這一篇文字的人將會逝去。但是我賴以寫作和他們借以閱讀的語言將存在下去,這不僅因為語言較之我們有更悠久的壽命,還因為它具有更強大的適應和變化能力。”無疑,布羅茨基的這番斷言建立在他對美學和倫理學的某種涇渭分明般的清晰判斷上,它透露著詩人對語言承載精神之力量的信任。

《殘缺的雕像》是用語言觸及時間秘密的睿智之作。詩人麵對的是一個死去的國度。在他的眼中,那些殘缺的雕像、破碎的歲月的片斷,構成了進入永恒時間、再也不會死亡的自由的世界。詩人認為,塵埃和廢墟,同樣來自上帝創造,這是大自然的意誌,是“萬物的終點,道路的盡頭”,同時它也是一個入口和一個開始,因為死亡為活著的生命提供了一麵“供人進入的鏡子”。沒有死亡的生命不是完整的生命,不被死亡檢驗和參照的人生不是有意義的人生。當詩人置身於這些上帝“廢棄的作坊”,想象自身同為石化的、青銅斑駁的雕像時,他便獲得了另一個真切的觀察視角:這裏的一切都是鮮活的、栩栩如生。他能看到歲月的流逝,時光在那些殘垣斷壁間無聲無息地工作,苔蘚的爬行,風雨的勞作,都在這裏繼續進行著時間漫長的變幻。詩人發現,世界不存在死亡,永遠沒有絕對的死亡。

或許是從陀思妥耶夫斯基“美將拯救世界”的預言獲得啟示,布羅茨基寫出了屬於他個人的《致烏拉尼亞》。第一行詩仿佛是出自《聖經》的箴言,告訴人們,人生自有苦難不能抵達的區域,悲傷也有它的局限。它同時也報告著建立烏托邦的可能。他認為,“美學乃是倫理學之母”。人具有與生俱來的美學本能,他首先是美學的動物,其次才是倫理的動物。如果說語言是人區別於動物的重要標誌,那麼,文學將是語言的目標。這裏,我想再添加一句,詩歌則是在這個目標上空飄揚的旗幟。正是美感的存在,使人與人之間呈現某種差別,最終形成了各自的個性,令他們的生存時間更加獨特、更具活力,藉此擺脫了曆史的“俗套”。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布羅茨基說:“烏拉尼亞要比克利俄年齡稍長。”我們知道,在古希臘神話中,克利俄是司曆史的繆斯,而烏拉尼亞是司天文的繆斯,並且,她還是阿芙洛狄特的別名、愛和美的一個象征。

殘缺的雕像

[美籍俄羅斯人]布羅茨基

倘若你不經意間走進石化的草地,

它們看起來比真正的草地更加蔥綠,

或者你發現嬉戲中的仙女與牧神,

他倆置身青銅似乎比在夢中更加幸福,

就讓手杖在你疲乏的手中滑落:

你走進了帝國,朋友。

空氣、火焰、水、牧神、水妖,還有

取法於自然或純粹出自虛構的獅子——

上帝創造這一切,卻倦於繼續費神的

一切,逐漸轉化成石頭和金屬。

這是萬物的終點,這是道路的盡頭

豎立的一麵供人進入的鏡子。

請你站在自由的壁龕裏,翻動眼珠,

你看,歲月如何流逝,在拐角處

消失,苔蘚怎樣爬上雕像的雙腿,

塵埃——這時代的黑點,在肩膀上降落。

有人折斷了一隻手臂,頭顱

就從肩膀上轟然滾落。

遺留下這殘缺的雕像,一團無名的肌肉。

一隻斷爪的老鼠在壁龕裏居住了一千年,

無法鑿穿堅硬的花崗岩,某個黃昏,

它吱吱叫著奔跑,越過了大道,

為的是不再返回那個洞穴,

無論是今夜,還是明日拂曉。

致烏拉尼亞

萬物都有極限:其中包括悲傷。

目光淪陷於窗框,恰似樹葉——在籬笆內。

可以注水。鑰匙嘩啦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