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句子的中央

——齊奧朗筆記選

[羅馬尼亞]齊奧朗

寫作是一種挑釁,一種幸好是虛假的讓我們淩駕於存在著的以及似乎存在著的事物之上的現實觀照……僅僅依靠語言而與上帝抗衡,甚至要勝過上帝:這便是作家的武藝。

一個作家越是獨特,就越有過時和令人生厭的危險:一旦我們習慣了他的花招,他也就完了。真正的獨特並不意識到自己的手段。一個作家必須為自己的天賦所推動,而不是去指揮和發掘天賦。

一個精明的靈魂逃離自己的天賦,也就是說,創造自己的天賦。這難道不是有關文學創造者的定義嗎?

反諷,那些受傷的心靈的特權。任何反諷穿越的言語都在宣稱一種隱藏的攻擊。

反諷本身也是一種宣稱,或者是自我憐憫佩戴的麵具。

自由如同健康:惟有當你失去它時,它才有價值,你也才會意識到它。對於那些擁有它的人,它既不能成為一種理想,也不會構成一種魅力。所謂的“自由世界”對於它本身而言,隻是一個空蕩蕩的世界。

莎士比亞將如此多的罪和如此多的詩糅為一體,仿佛他的劇作由一朵精神錯亂的玫瑰孕育。

一些人追逐榮耀;另一些人則追求真理。我冒昧地屬於後者。一種難以完成的使命遠比一項可以達到的目標更為誘人。向往人們的掌聲——這多麼可憐!

帕斯卡爾是一位沒有性情的聖徒。

懂得在聖徒時代自我保護是尼采的一大功績。

帕斯卡爾和尼采,尤其是尼采,恰似專門報道永恒的記者。

真正的詩在詩之外。哲學以及其他一切皆如此。

我毫無哲學天分:我僅僅對姿態、對思想的感人性發生興趣。

惟有我們隱藏的情感才是深沉的。那些卑賤的情感的力量恰恰源於此。

我的所有“作品”都缺乏瀟灑。這是那些寫得很少,那些無法像“呼吸”一樣寫作的人的悲劇。我是一個偶然的作者,因為,我寫作,僅僅是為了擺脫一時的焦慮。

憂鬱,一旦達到極點,會消除思想,變成一種空洞的囈語。

我從未迷戀過那些注定成功的事業。我總是偏愛那些我隱隱覺得已經失敗的事業。我總是本能地站在敗者一邊,即使他們的事業應受譴責。偏愛公道的悲劇吧!

一本書的內在價值並不在於主題的重要性。否則,神學家就會成為最優秀的作家了。

本質並非文學的關鍵點。可以認為,對於一位作家而言,重要的恰恰是他呈現偶然和細微的方式。藝術中,要緊的首先是細節,其次才是整體。精湛必須以限定為前提。

令過去變得有趣的是,每一代人都以不同的方式看待它。曆史的永不枯竭的新穎便源於此。

我從未有過思想:總是思想把我占有。我想象自己表達了一個思想,實際上隻是思想將我占有,並令我屈服。

曆史上偉大的時代是那些“開明專製的”時代(十八世紀)。

過度的自由和過度的恐怖,都無法讓精神繁榮。精神需要一個可以忍耐的枷鎖。

一個優秀的時代是一個反諷不會將你投入監獄的時代。

當你有幸成為一名“作家”時,承受匿名和承受出名一樣難。

歌德同時代人的證詞。我愉快地讀著,開始對這位我以前從未喜愛過的人的言語發生興趣。不到五十歲,你是不會對歌德發生興趣的。

莎士比亞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會在你心靈上留下痛苦的遺憾:不是聖徒,便是罪犯。自我毀滅的兩種方式。

貝克特:一位並非生活在時間之中,而是始終與時間並行的作家。

沒有任何東西比巴黎的榮耀更像虛無了!我簡直不敢相信,我也曾向往過“這”!但我已經永遠地厭倦了。經過了這麼多年的摸索、失敗和期盼之後,這是惟一讓我感到驕傲的進步。我盡量隱姓埋名,盡量不拋頭露麵,盡量默默無聞地生活——這是我惟一的目標。重返隱居生活!讓我為自己創造一種孤獨,讓我用尚存的抱負和高傲在心靈中建起一座修道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