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經曆非常簡單,兩歲母親去世,十六歲死了我初戀的女孩以後,一個人從此鬱鬱寡歡,變得不喜歡任何女孩,甚至拒絕後來她們對我發自內心的真愛,現在想來,當時如果稍稍陽光一點,我的天空也不會如此黯淡,看不到一絲彩虹的色彩。那個時候我唯一想做的就是讀書,讀任何我想看的書,這個偏愛源於母親的那些遺物,我十三歲那年在閣樓上發現一隻大皮箱,裏麵全是書,外婆說那是我母親的遺物,她二十八歲任小學校長時因病去世,留下兩歲的我、她的母親以及她那個一直多愁善感的妹妹。父親很快再婚後我便很少看見他了,外婆說那時他也才三十幾歲,重新結婚再正常不過了,叫我不要怨恨父親,他也沒有辦法,幾年後父親和繼母又給我添了一個弟弟及一個小妹妹,但大部分時間我都承歡外婆和小姨膝下,很少去鄰縣鄉下父親的新家。當時我還沒有意識到母親遺物中那些大量的文學與音樂方麵的書籍正是她未來要努力的方向,雖然她不在了,我卻應該去實現她未完成的夢,我是她的孩子,沒有理由讓她的夢想止步,這些我都沒有想到。好在後來我也在閱讀中尋到了樂趣,時常沉醉於那些令人感傷、鬱悶、苦惱、痛苦、歡樂、真情、欺騙以及願生願死之間。如今想想,幾十年來我比別人、甚至某些親人更溫順的習性都來自外婆的諄諄教誨,因為在我年幼之時,一旦我非常調皮、惹人生氣的時候,外婆就會抽泣著,抬頭對天上的母親說:我真是沒用,不能教育好你的孩子,將來我怎麼有臉來天上見你!
直到今天,無數次艱難困苦、愚昧地勇敢、不切實際地妄想之後,我才領悟到外婆那句話的真正含義:勇敢還要加上善良,才是摧毀世間一切困難的力量!
“空中花園”被四周枝葉茂密的參天綠樹所包圍,映掩在巨大樹冠之中的這些不超過五層的住宿樓的外觀早已陳舊不堪,這個老小區與外麵高聳入雲的電梯公寓相形見絀。唯一讓人自豪的隻有小區裏樹蔭下那永遠的陰涼,我們一進小區就感覺院內人聲沸揚。
“這個城市裏再也找不到如此涼爽的地方了,即便那些綠樹成蔭的公園也不能與其相提並論。”走進於茜姐家時她對我說。
透過她家客廳的落地窗戶,我看到外麵大樹下坐滿了人,他們三五個一堆,圍著一張小桌子玩麻將和撲克牌之類的遊戲,旁邊的圍觀者也不少,他們中間看不到一個年輕人,都是六七十歲以上、正在安享晚年的老人。
於茜姐認為他們無非是在作垂死的掙紮,因為用不了多少時日,這些老人們都形將朽木,一個個被塞進火葬場的焚化爐中,變成一盒子灰,最後被世間徹底遺忘,趁還沒有走到那條不歸路的盡頭,他們何樂而不為呢?
回過頭來,思索於茜姐讓人感傷話語的同時,發現她的室內裝潢與外麵的陳舊不堪極不協調又格格不入,迄今為止,我尚未見過有如此富麗堂皇的房間,雖然白色木地板上的擺設並不太多,但我肯定都是我所見過的最奢侈的物品,比我幼時隨父親應邀去他部隊的首長家、軍區大院裏的那些足夠漂亮的房間還要增色不少。
看上去房間裏所有的東西都不是便宜貨,聽到她說客廳裏這套墨綠色沙發價值人民幣六萬多點,我默不作聲了。
於茜姐和我一樣,都是煙鬼,她客廳的茶幾上,隨身攜帶的皮包裏都有價格不菲的香煙,我並不願意很快點燃她遞給我的香煙,因為我的收入不允許我抽這麼貴的煙,何況現在的我正在失業中。
客廳的門開了,走進來一位個子矮小、兩鬢斑白、一臉不滿意的、我猜不出年齡的女性,於茜姐把我作為兄弟介紹給她,讓我稱她為紅姐。
她不太友好地朝我點點頭,轉身進了廚房,那舉手投足以及臉上隨意的表情很容易使人感覺她是這屋裏的主人。
她一直是這個樣子,於茜姐叫我不要在意,還說紅姐的年齡其實比我還小,隻是兩鬢過早斑白看上去超過實際年齡而已,紅姐是於茜同學的妹妹,三十多歲時與建築承包商的丈夫離婚後就一直悶悶不樂,也沒有生過一男半女,從那以後,紅姐便憎恨世間所有男人,因為在她那位從初戀開始的丈夫離開之後,她斷定天下再無讓她心潮澎湃的男人。聽了於茜姐的敘述,我認為紅姐臉上所表現的苦悶和憂鬱與她的經曆是相稱的。
為了生存不斷更換的工作中,她也表現得心不在焉,丟三落四的態度使紅姐一次次陷入失業當中。無奈之下,於茜姐收留了她,紅姐剛剛進這個家門之時,正遇於茜膽結石住院開刀,她對於茜無微不至地照顧完全感動了女主人,因為於茜姐那些忙得簡直沒有時間的兄弟姐妹從未上醫院來看過她一眼。自那以後,女主人便把她當親妹妹,即便是這樣,似乎也難解她心中對愛情的絕望、對生活的恐懼,所以紅姐才表現一副與幸福和快樂相抗衡的不變神情。
“你不知道,我覺得一個離婚的女人同樣可以找到幸福,但去年在醫院檢查出的那個病使紅姐失去了對生活的最後抗爭,”於茜姐告訴我說,“她屬於中晚期胃癌,如果你留意觀察就可以發現她手腕留下的想辭世的割痕,我性格強勢,對她的最後通牒中我說,你這個婆娘給我聽好!現在,我們倆已經是親姐妹,你要先走的話我一定尾隨而來,並不隻是你一個人不願意在這世上多活一天!”
之後紅姐就規矩多了,一心照顧她這個飯也做不了的懶女人,盡管臉上還是陰晴不定,但再沒有要死要活的表現了。她需要藥物來控製癌細胞的擴散,另一種方法就是化療,但人體對化療的反應比藥物帶來的痛苦更加難以忍受。目前我們國家尚無這種可以延緩患者生命的藥物,於茜姐通過她的同學從國外購得了此藥,這種藥能夠使癌症患者在一個月之內安然無恙,於茜姐向醫生打聽過,中晚期胃癌患者身體上會出現無法忍受的疼痛,一般都使用嗎丁啉或者杜冷丁等鎮痛藥品來緩解,但需要時常服用,美國製造的這種藥要方便許多,它唯一的缺陷是不可以延遲用藥,哪怕幾小時也不行,否則患者會很快表現出比毒癮發作更不能讓人目睹的行為。費用都由於茜姐出,至於多少她從來不告訴紅姐,她隻希望紅姐不再忍受那種撕心裂肺的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