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懵懂
雖然我極不情願遠離城區,遠離我那些小夥伴,去到郊區的山上。然而,使我無法抗拒的是:這主意來自我的外婆,它包含命令、對我行為的憤怒以及我無法忍受的她臉上那痛苦的神情。
處於懵懂歲月,我不在乎、也不怕任何人和事,以致我的某些行為讓街上那些上了年紀的智者們感到驚恐。照當初他們,也包括我外婆的話說,這孩子再不管教他將來的大部分時間一定會在監獄裏度過。
我,以及街上那些自幼的光屁股夥伴們,通過短時間的學習,便可以造出槍來。我們把它用於出售、嚇人和傷人,這種形狀小巧、精致度超過長管獵槍的小玩意兒其威力著實讓人膽戰心驚,因為在裝上火藥及鐵粒之後,二十米之內它完全能夠致人於死地。
幾十年前,沒有電視、電腦和網絡的時代,晚上小夥伴們聚集一起做各種肢體遊戲成為我們的首選。那條清初建造的木結構帶閣樓的街道盡頭,有一間孤零零的矮屋,屋子臨街的那扇窗戶裏的燈光差不多切夜不滅。由於它地處小街盡頭,被街道旁邊濃密的樹蔭所掩映,平日裏鮮有人光顧。
我相信最初幾天屋裏那位專注於製造的老人根本沒有注意到我們,因為他的心思全在那些銼刀、鋼鋸以及小型車床上,他專心致誌、廢寢忘食地製造那些單管或雙管獵槍的用意一開始我們並不明白,我們隻希望可以擁有他那一套操作技能,以造出我們需要的東西。於是,在很多時候,有時甚至到了深夜,老頭那間臨街的窗戶外麵會有幾隻小腦袋,睜大眼睛透過玻璃一動不動地注視著房間裏那位熟練的操作工,直到某一天晚上,他轉過頭來發現了我們。
“你們這些小鬼蛋子!”他叫起來,鼻梁上的眼鏡快要滑落到他的鼻尖,“一個個趕緊給我滾回家去!”
說完老頭便起身到窗戶前,隔著玻璃把眼睛和嘴巴同時張開來嚇我們,然後飛快地拉上窗簾,完全不與我們商量。
為了不讓看見的、亟待融入其中的現象徹底消失,經過秘密協商,我們這一群十來歲的家夥很快開始了行動。行動的宗旨是:用各種辦法使老頭不得安寧,直到他願意成為我們的導師為止!
向來遲緩、行動中總是慢半拍的我第一個被老頭抓住,
“這不行,我明明看見是好幾個家夥!”老頭吼道,“再說由你一個人承擔打碎我窗戶上玻璃的責任也不公平,如果你願意交代你那些同案犯的話,對你我將不予追究,否則你的骨頭一定被我用來做槍管!”
我盯著他一句話也不說,要出賣夥伴我覺得更為不妥。老實說,從記事開始,我的行為準則都來自外婆的教導,她很早便告訴我,對自己做的任何事都要承擔責任,如果總把事情推給別人,那麼,你將來就成不了一個真正的男子漢!
小林的媽媽一隻眼睛看不見,他還有個小弟弟,爸爸是啥模樣我們從來也沒有見過,據說去山西挖煤一直沒有回來,由於他媽媽成天給人洗衣服要很晚才能回家,所以小林有足夠的時間玩的連自己姓啥都不知道了,他媽媽就靠幫人洗衣養活兩個兒子。
‘打屁蟲’王剛是家裏的第六個孩子,他下麵還有兩個妹妹,他們家有一頭大黃牛和一架長長的木質板車,我外婆說那家人是拉車匠,他們把固定在板車上的粗繩子套在牛身上,借用牛力從火車站往城裏拉貨,牛的飼料大部分為豌豆、蠶豆或玉米之類的粗糧,我敢打賭王剛一定老吃那些粗糧,所以他會不停地發出響亮的屁聲。
“鬼兒子”劉明亮的家有一些奇怪,他上頭有四個姐姐,前三個依次瘋掉,並且失蹤。家中剩下那唯一的姐姐也於兩年前變得精神恍惚,我不大喜歡去他們家玩,因為我外婆及街坊們都說劉明亮家鬧鬼,一到夜晚,那些鬼就在他家的閣樓上唱歌或跳舞,還有人親眼看到過晚上有披頭散發的白衣女子在他們家樓上晃來晃去,追上閣樓去那白衣女子又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奇怪那‘鬼兒子’還活得好好地,怎麼就沒有像姐姐一樣被嚇瘋。
損壞東西要賠償是天經地義的事,但我不打算讓我的三個夥伴為難,因為要他們幾個並不富有的家庭出錢簡直於心不忍。據我所知,他們極其有限的零花錢來自平日他們孜孜不倦地尋找廢品換來的幾枚硬幣,外婆每周都會給我一些零花錢,雖然不多,但我也不怎麼用,全部扔進了我的紅色豬頭形狀的存錢罐,我不知道它們夠不夠弄好被我們破壞的那死老頭的窗戶。
“修好你的窗戶需要多少錢?”我說,“玻璃是我打爛的,我不希望牽涉別人。”
“依!你個小鬼蛋子,毛都沒長伸展,還冒充英雄好漢。”老頭表情緩和了些,“好,我那玻璃是用鑽石鑲成的,把你們幾個壞蛋賣十次都不夠賠!”
我一時想不出該怎樣回答,隻覺得這次攤上了麻煩,眼前這位非得把玻璃當鑽石的老頭看來就是魔鬼,我們一個個將任其敲骨吸髓,感覺老頭比劉明亮家閣樓上飄忽不定的女鬼更加厲害。
“你以為站那兒不吭聲就沒事了嗎?”老頭兒繼續著手裏的活兒對我說。“不說出同夥就是把地上站個坑今天你也休想離開這裏!雖然我年過六十,對付你們幾個小鬼蛋還是綽綽有餘的!”
“盡管現在被你控製,我也不能隨你的願,”我語氣頗為堅定地回答,“你可以嚇我,甚至可以用長管獵槍給我一炮火,不過我就是不說!”
“你敢再說一遍嗎?”老頭停下手頭的活兒,十分凶惡地注視著我。
“再說一遍也是同樣的話!”我說。
當時我隻是隨口而出,如同平時回答夥伴的那種鎮定自若又有些霸氣的口吻,其實這心底的信心源於我的父親,他當年參加中國軍隊與土匪和印度人搏殺時置性命於腦後的行為讓我震撼。聽過他講的故事之後我曾經問他,那時候你們真的不怕死嗎?他告訴我說,每個人的生命隻有一次,不可能重複,沒有人不怕死的,不過,當親眼看見你的夥伴、你的戰友死於敵人的炮火或被對方手刃之時,你內心就燃起熊熊烈火,唯一想做的就是把敵人統統消滅,如果不是部隊有嚴格的規定,我們根本不願意接受他們的投降。
老頭盯著我的眼睛良久,最後捏緊拳頭在空中猛烈地一揮,非常激動地走到我麵前,抓起我的左手就朝裏屋拖。
裏屋更小,麵積大概有五六個平米,相當於外屋三分之一大小。整個屋子被一個大櫃子和一張與房間長度相等的桌子占據,桌子上擺滿了各種金屬配件以及幾隻尚未完成的長管獵槍,濃烈的機油味兒彌漫在本來就小的空間裏,我好像還很適應這種味兒,並沒有因此發吐。
他示意我在桌子前麵那根可以坐十來個人的長凳子上坐下,自己坐到我左邊用鉗子扳手等工具繼續他的工作,不看也不理我了。
我慢慢拿起幾個金屬小玩意兒仔細端詳著,並不時轉過頭去觀察老頭臉上的表情,他已經沒有了先前憤怒的表情,一本正經地做他的事。
“去把你的夥伴叫來!”他忽然說道,口氣裏頗含命令的成分,還非常嚴肅地盯著我。
“可是,他們也許拿不出錢來陪玻璃,叫來也沒用,”我說。
“玻璃我會去工廠找回來裝上,不用你們管了!”
“那,你是說?”我問。
“我是說把所有來過我窗戶前的壞蛋全部叫來,我有事說!聽明白了嗎?笨蛋!”老頭好像又要發怒了。
一小時後我們四個再度光臨老頭的家,他把我們領進小屋,看了看坐在長凳子上的四個家夥,又轉身出去關上了外屋的門,過來時也順手滅了外屋的燈,把馬燈提了進來。
我們看見老頭不知從哪兒弄來一大盤煮熟的豬肉和一瓶酒放到堆滿金屬零件的桌子上,若無旁人地大口吃了起來,他吃上幾塊就打開瓶蓋喝一口酒,嘴巴剛剛離開瓶口便迅速蓋上瓶蓋,再把它擰緊,好像酒瓶裏全是害人的精靈,生怕它們一個個溜出來搗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