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覺屋子裏酒與肉的香味完全壓過了那些機油味兒,那時候我不知道別人家的情況,反正我們家的人隻在每周日的中午才可以吃到肉,而且每周唯一的一頓肉的分量也沒有老頭現在盤子裏的肉多。看到我的幾個夥伴張開嘴呆望著滿嘴流油的老頭,我敲敲桌子,示意他們別太投入,以免口水不斷冒出。
“既然你能夠堅決不出賣你的小夥伴,我想你也不會出賣我是吧?”老頭張開滿口是油的嘴巴向著我說。
“出賣你?”我有些不解。
“不讓在座以外的任何人知道我造槍的事就是我想要對你們說的事,你們做得到嗎?”
我們四個麵麵相窺,沉默了不到半分鍾,便異口同聲地回答道:“沒問題!”
“我還想說嚴重一些,”老頭又說,“如果最終讓派出所的人得知的話,我們這五個人就會去蹲牢房!因為他們並不允許私人造槍,說這是違法亂紀的事,你們一定要弄明白!”
我們再次互相打量一番,並且各自朝對方點點頭,算是達成了共識。在絕不違法亂紀與製作武器之間我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因為我們還未曾領教過違法的懲處,老頭製造獵槍的情形倒是活生生展示在我們麵前。那種誘惑於年幼無知的我們是奇妙和無法抵禦的,像看見蜂蜜的熊一樣,即便知道要被蟄的滿頭是包也會毫不猶豫地一頭紮進蜂穴。
老頭叫上我跟著他出了小屋,一路上,馬燈發出的暗紅色的微光並沒有使我們眼前的什物變得清晰,它們反而更加黯淡,以致我的頭和腳不斷與門框牆角之類的障礙相碰撞。
他在鍋裏舀起一大盆豬肉端上,吩咐我帶上一把筷子和幾隻小碗,然後我們走出廚房。
我們幾個餓狼般地搶食盆裏的肉,四雙筷子像農夫打麥的連架一樣發出劈劈啪啪的響聲。
“盡管吃吧!”老頭溫和地說,“隻是你們這個年紀不需要飲酒。”
盆子裏的肉很快被四個小家夥一掃而光,連湯都沒剩一口。
“再說一句,”老頭沉下臉說,“如果我進了監獄而你們逍遙法外的話,隻要我不死,出來一定會給你們每人屁股上再添一個洞!”
我們幾乎同時抬頭,睜大眼睛以臣服的表情朝他點頭。
“好了!”老頭說,“今後我們是生死朋友了,願意的時候你們隨時可以光顧我這兒,現在請你們馬上離開各自回去睡覺!”
據老頭講,屋裏那些造槍所需的金屬零件都來自他供職的鋼廠,在特殊鋼分廠保衛科工作的他可以輕鬆地搞到那些東西,不但不需要出錢還有人把東西送到廠外他指定的地點,這些他口中的‘送貨人’同樣是廠裏的工人,是早些時候被他抓住過的盜竊工廠物資的家夥。
後來與那些工人愉快合作的原因老頭歸咎為自己外強內柔的個性,他在廠區大門執勤的日子可以追溯到建廠初期,無論在炎熱的夏日還是寒冷的冬天,無論是白晝還是夜晚,他都能夠準確無誤地斷定經過大門回家的工人有沒有私帶東西而出,根據廠規,擅自拿工廠物品出廠的工人視情節輕重會受到記過、降低職薪、留廠查看、開出、拘留或獲刑勞改等等不同的待遇。
他說有年冬天,一個接近冬至的漫天濃霧的淩晨,在經過大門下班出廠的工人中一個年輕小夥子極不正常的步行姿態引起他的注意,他把小夥子叫進值班室,命令他脫掉棉大衣時,看見小夥子的前胸後背藏滿了銅管、不鏽鋼條、銀焊條之類的玩意兒,以致舉步維艱的他在人群中一眼就被老頭發現。眉清目秀、一臉書生氣質的小夥子給人印象完全與盜賊不沾邊,最終老頭放走了小夥子,還讓他帶走了身上所藏的東西。
“為什麼呢?”我問。
“嗬嗬!”老頭笑著說,“有些事情即便我們親眼所見,那也不是真的。”
他邊說邊把我們帶進那次抓住小夥子的場景中。
我在廠保衛科幹了很多年,可以說從未遇到過這樣的盜賊,以往被我們抓住的那些偷盜工廠物資的家夥在搜出贓物時一個個早就嚇破了膽,一副希望得到寬恕的卑微低下的表情簡直讓人發笑,而這位年輕人對自己的行為沒有絲毫地愧疚,臉上呈現再自然不過的神情,在我們恐嚇甚至要對他體罰時,他同樣淡定得出奇,既不膽怯也不張狂,總之任憑發落,說實話,瞧他瘦弱文靜的模樣,我簡直不忍下手。整個過程他隻說了一句話,那是我們決定聯係轄區派出所來人先把他抓去的時候,他一聲歎息後對著窗外的夜空說:“對不起,我的弟弟妹妹們,媽媽,我已經很努力了!”
年輕人的這番話以及令人詫異的表現使我叫走了值班室裏另外兩個保衛,比我晚來幾年的保衛不得不對我言聽計從,我希望這位年輕的盜賊向我解釋剛才他那句話的真正含義。淩晨昏暗的燈光映出他消瘦白皙的臉龐,這時候我看見他閃爍著淚花的眼睛忽然有了明亮的光芒,那光芒裏充滿無限的動力和希望。他告訴我說,他的家在距廠三公裏的城裏,父親因為故意傷害也不知為何死於監獄之中,母親去年拖著多病的身子最後一次吐血時撒手人寰,給他留下兩個弟弟和兩個妹妹,轄區居民委員會照顧他家,給了一個進廠工作的名額,當然,誰都知道,那時候要成為這個大型鋼鐵廠的一名工人簡直如同登天,因為它是全民所有製、真正的國營企業,有了這份工作,也等於手裏端起了鐵飯碗,隻要自身沒有問題,不管怎樣都摔不破!
可是,我的工資無法養活我的弟弟妹妹,年輕人說,因為還要負擔他們的學費,雖然有關部門把那些學費減免到最低程度,隻是象征性地付一點,可錢還是不夠用。
十八歲的他還因此失去了自己心愛的姑娘,因為他苦難的家庭環境使她的父母最終斷了他們之間的來往。盡管他們從小學至初中都是同班同學,都以純真的心深愛著對方,年輕人感歎道,誰願意把自己的女兒往火坑裏投呢?
老頭告訴我們,他十幾歲時帶著弟弟從外省的老家靠討乞來到四川,目的是為了尋找出走的母親,他父親病逝後母親與她娘家一個小她幾歲的表侄偷偷相愛,為了躲避家族長老對他們的追殺,兩人隻好像鳥兒一樣遠飛他鄉,最終隻有他一個人見到了母親,弟弟已經在又病又餓的途中死去,當他見到母親時,她已經又是兩個小孩的母親了,所以那位年輕的盜賊使老頭完全敞開了惻隱之心。
為了證明年輕人的話,老頭當即便跟著去了他家,看到的情況遠比年輕人描述的還要差,屋裏有兩個不到十歲的小家夥正不停地咳嗽著,並且直叫嗓子痛。四個孩子一見到他們的哥哥如同看到了救星,賴以依靠的眼神與鳥巢中嗷嗷待哺的幼鳥見到母親飛回時的情形完全一樣,於是老頭很自然地想到這位年輕的哥哥被抓去服刑後這些小家夥的生存狀態,離開時他把身上所有的錢全部掏出來交給年輕人,並告訴他以後行動的最佳方法,因為以目前情況看,他的這份工作彌足珍貴,鐵定不能丟掉!
“這也是十年前的事情,”老頭說道,“如今年輕人最小的妹妹都上初中了!其餘的在城區各個單位工作,隻是接近三十歲的他至今尚無女友,據我觀察,他打算將全部精力用於弟弟妹妹身上,以完成原本屬於父母的責任,他也成了左鄰右舍家長們教育孩子的榜樣。我保證,沒有幾個人知道他曾經靠偷盜艱難維持著他們那搖搖欲墜的家,我想,就算老天爺得知也會當作沒看見!”
“直到現在他都是廠裏的工人,嗬嗬!”老頭興奮起來,“我從來不偷,但不拒絕贓物,因為我需要這些東西,瞧,我屋裏的所有工具、小型車床、零件等等都是那位曾經的小夥子弄來的,弟弟妹妹大些時他就洗手不幹了,不過,他說隻要是我需要的東西他會毫不猶豫地給我送上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