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鄉下少年(2 / 3)

“我都穿母親的衣服,因為父親的個頭大,他的衣服我穿起更不好看。”他說,臉上沒有絲毫害羞的神情,“父親說等家裏的債還清了就帶我去城裏裁縫鋪,讓師傅給我做一套漂亮的新裝。”

“什麼債?”

“母親以前在學校工作時欠下的,當然,那都是為了我,”他說著眼裏好像有些濕潤,“我上小學的某一天因為感冒燒成了肺炎,醫生檢查時就責怪我的父母沒有將我及早送去醫院。那時我患病的程度已經到了非常可怕的境地,還升級為腦膜炎,可以說隨時有死神威脅我的生命。我在醫院吃藥、打針、輸液,在那裏整整受了一個月的煎熬,等我恢複正常時,母親開始在學校接受批鬥,長時間地胸前掛著一個寫有貪汙犯的牌子,沒完沒了地交代和受審。母親是學校的教師兼會計,她挪用了一筆公款,為了治好我的病,那些錢全部交給了醫院。”

我們幾個盯著他同時失去了言語。

“母親被批鬥過後,學校要她立刻還清挪用的公款,不然就要被開除,”陳玉繼續說,“無奈之下,母親去了省城,向那裏我的外公外婆借,卻沒有借到一分錢,最後母親就回家,除了不能去學校工作,還得慢慢還清公款!”

“這麼說你母親家在省城?”

“母親是來自省城的知青,”陳玉說,“知青你們大概不懂,據說是把城裏的中學生弄到鄉下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讓他們參加艱苦的勞動,養成吃苦耐勞的品性,以便將來更好地服務於我們的國家。也隻有我們鄉下可以看到他們,你們城裏人沒見過。”

“放屁!你敢說我們不知道知青?”劉明亮接上說,“我幾個已經不知去向的姐姐都當過知青,我還記得當時姐姐死活也不願意去,因為要去的地方非常遙遠,她擔心一去之後再也見不到我們。”

劉明亮說的沒錯,小林的表姐若不是晚一年中學畢業,肯定也去了農村,因為必須要響應上麵的號召。不過我外婆說那號召也不一定完全正確,說它狗屁不通才最為恰當。把正需要學習的年輕人押到鄉下,讓他們揮著鋤頭挖地,跟農夫學習播種收割,努力練好基本功,將來回城,幾年的勞動使他們早已經忘記那些曾經學過的文化知識,唯一可行的就是把城裏柏油路麵挖爛,好種糧食。

雖然外婆的言論當時差點被上麵的人抓去強製勞動,如今想起來它也不無道理。我知道的情況是,在日後陸續返城的知青當中,不乏盜賊、搶劫犯、未婚先孕者以及成為鄉下媳婦和患重度精神抑鬱症,還有正在通往精神病院途中的一些青年。

“可是,天下還有不管女兒的父母嗎?”我問陳玉。

他沉默一陣,抬頭望著黃昏灰色天空中時隱時現的幾顆星星,臉上出現萬般無奈、欲哭又止的讓人無法忍受的神情。

“作為知青的母親在受到壞人暴力侵犯時,當時還年輕的父親挺身而出,及時相救。否則母親會加入那些受辱又無處申訴的女青年行列,最終以撲河跳堰或口服農藥了卻她們短暫的一生!”陳玉眼裏有了淚水,“之後他們就在一起了,也沒有什麼結婚儀式,再後來就有了我。得知女兒結婚,在省城的外公外婆立刻趕到我們鄉下,給他們女兒的最後通牒就是必須馬上斷了與我父親的關係,那時候我已經在母親肚子裏孕育兩個月了,無論母親怎樣解釋,我的外公外婆完全油鹽不進。如此威脅之下,母親最終選擇留在父親身邊。”

“你簡直可以成為一個演說家了!”我打斷了他,“陳玉,我們幾個被你說得失去了言語,看不出來一個十來歲的家夥表現這樣出色。”

“都是母親的功勞,”他說,“她出了那事之後,我也不再去學校上學了,因為我不願意被同學天天指著腦袋說這是貪汙犯的兒子。”

“如此說來你還是有些怪罪母親囉?”

“剛開始是有些因母親的事難受,對了,說是母親的功勞都沒有講完呢!”陳玉說道,“被你的話打斷了嘛!我們從學校回家以後,便投入農活裏。我給隊裏放牛,可以掙到一個全勞動力一半的工分,母親除草、施肥和翻地也隻是半個工分。因為她來自城裏,勞力自然比不上鄉下女人。晚上回到家裏,父親做家務,母親就在煤油燈下給我上課,然後再給我布置作業,天天如此。要是遇到我開小差,她就要落眼淚。所以,除了照辦我不敢怠慢,即便是再淘氣,母親也從來不願意體罰我。不過,有件事沒有任何人告訴我該怎樣去做,它完全發自我的內心。那就是――每當看見她難受,我心裏就像有億萬隻蝗蟲在攻擊心髒,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在其他任何痛苦或煩惱的事情上獲得過這種感受。”

雖然我的三個夥伴一臉地不高興,但他們好像還是拗不過我,這位女人著裝的少年得知我們要去他們家,目的是看望他母親的時候,驚奇中洋溢著興奮,他願意主動給我們帶路。

向前小跑不到十步,陳玉又返回,跑進樹林牽出一頭深灰色的大水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