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出生在浦東鄉下一個殷實小康之家,自稱嫁與我爺爺這個編外道士後,幾乎有點流年不利。
奶奶共生下八個孩子,七個,解放前因貧困戰亂死於非命,隻剩下我父親一根獨苗,解放前後,同樣幾乎命赴黃泉,還是全靠我母親的堅持和努力,才把在閻王爺門前久久徘徊的父親硬是拽回人間。
正因如此,奶奶一生堅持兩個重要的人生原則不動搖。
一是作為一輩子的家庭全職主婦,她老人家雖然沒有出門掙過一分錢,但無論是爺爺法事道場業務興旺也好,凋敝也罷,所掙銀兩必須全額悉數上繳。就是爺爺自己的零花錢也需要事前申請,得到奶奶她老人家核準批複後,爺爺才有機會弄幾文錢私底下活絡。
再有就是,當奶奶自己乃至整個家庭的意見與母親發生分歧時,無論在什麼情況下,奶奶都能充分發揚民主,聽從母親勸說。畢竟,母親以挽救父親性命的實際行動,對保持王家香火作出了重大貢獻。
每當爺爺吹噓當年自己法事道場業務技術如何精湛,在老街乃至十裏八鄉久負盛名,業務經常應付不及的風光過去,隻要被奶奶聽到,一定當頭棒喝,你就吹吧,現在已經吹得一日三餐常常隻能混個一兩頓,繼續吹,隻剩喝西北風了。隻要餓上三天,看你吹牛的氣力哪裏來。
對此,爺爺並不反駁,隻是大度地報以一笑,轉身開導我說,小龍,你奶奶心情不好時,咱們男子漢大丈夫千萬不要予以計較。不隻是現在,就是未來,你長大成人娶老婆,在這方麵,爺爺始終可以成為你的光榮榜樣,懂嗎?
見我誠懇點頭,接著說,還是小龍乖,理解爺爺。小龍,你和爺爺屬於同一條戰壕裏的親密難友,爺爺小龍團結緊,試看家裏誰能敵。爺爺拍拍我的肩膀不無鼓勵道。把我視為同黨,矛頭暗指奶奶。
後來,我稍懂人事,感覺奶奶相當不易。都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而這恰恰是我家經常性的困境,是奶奶要麵對的最為直接的困難。
解放後,爺爺掙錢糊口養家的法事道場業務一天不如一天,父親由組織照顧進了國營米廠,每月工錢才三十來塊。
關鍵是母親,非常聰明能幹,但是,爺爺始終不願意質押自家革命烈屬兼有功之臣的雙料家庭無形資產,懇請組織協助給母親找工作。
由於爺爺法事道場的收入極不穩定,每月,奶奶維持整個家庭開銷的唯一有保障收入隻是父親三十來塊的工錢,全家包括我在內五口,基本就是一個半人的正常創收勞力,要順利擺平每天開出門來,衣食住行、吃喝拉撒一大攤事,決非易事。
在這樣的情況下,奶奶精打細算,量入為出,將家庭門麵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維持下來。
奶奶常常當我麵說,當年,她在娘家烹飪技藝有多高明,刀工投料、上漿掛糊、勾芡潑汁、翻勺裝盤各門技術包括火候、工藝掌控等等的,無一不是看家本領、拿手好戲。特別是發海參魚翅,簡直就是她的獨門絕活,當年,在村子裏穩坐頭把交椅。
其他,我聽著也就過去了,隻是奶奶提到魚翅,我確實不敢恭維,說魚刺根本不是什麼好東西,不發也罷。
我提到陳年往事案例。一次,奶奶從洪家伯伯那裏買了點小貓魚,添加鹹菜紅燒改善家庭夥食。結果,就是小魚的魚刺梗在我喉嚨裏進出不是,咽口水生疼,用飯團打發的傳統辦法也無濟於事。最後,還是到陳文庵,也不知靜安法師在我喉嚨裏放了些什麼玩意,加上嘴裏念念有詞,好半天才解決了難題。也是一遭被魚刺,數年怕吃魚。魚及其刺,一直是我餐桌用餐方麵的忌諱。
奶奶沒聽我抱怨完,笑成一團,她擦著眼淚說,這魚翅絕對不是那魚刺。魚翅屬於山珍海味,你小孩家的,不要說吃,恐怕連聽都沒聽說過。
耐心等著吧,哪天,你爺爺一旦重整昔日業務雄風,掙大錢回來,奶奶上大街南貨店買點上好的魚翅,好好露一手,讓你不僅增長見識,同時也享享口福。
奶奶估計還是過於樂觀,直到爺爺奶奶先後告別人世,我終於也沒能等到爺爺掙回大錢,讓奶奶露手魚翅海參的超級烹飪技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