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時,不僅家境不好,我體質又差。
特別難熬的是夏季。生瘡流膿,渾身上下體無完膚,找不到一塊好地方。俗話說,屋漏偏逢連夜雨,船破恰遇頂頭風,用來形容我孩時的尷尬情形,再貼切不過了。
夏季夜晚,身上又癢又痛難以入眠,母親就抱著我在門前的天井納涼。
其實,這對母親來說是一件非常艱難的事情,整夜陪伴著我,明天,我可以沒事一般,母親還要照常上班,掙錢養家糊口。
我年幼無知尚不能感覺母親那份艱辛,長大成人,尤其是身為人父後才有所體會,這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承擔。一兩天尚且無妨,長年累月,實在是相當地難為母親。
但是,母親沒有絲毫怨言,就這樣一天天、一月月地堅持著。
記得夜深人靜,我渾身痛癢難受,吵著鬧著要母親又抓又撓又打扇,一旦稍有消停,仰臉映入眼簾的是那眨巴著眼睛的滿天繁星,這時,我心裏總是想,這天上是不是有風,可比人間些許清涼……
記不得具體是哪一年,總之,肯定是上小學之前,端午節前幾天,母親把我叫到身邊,說有件事情想說與我聽聽,征求意見的樣子。
母親是極慈祥溫和的,同我說話從來不用這樣正規的方式和口氣,我一時有點詫異。
原來,母親不知道從何處弄了個偏方,說是用一頭碩大的黑魚熬湯,到了端午這天,日正午時,即中午11點到1點兩小時的那個時辰,在大太陽底下,用黑魚湯沐浴。同時,還要把魚肉吃下去,這可不是什麼美食,不加包括鹽在內的任何佐料,完全是原汁原味的自然狀態,加上數量不菲,整整一條去骨的大黑魚。
母親的意思,據說這偏方是極其靈驗的,隻是整個過程和形式有點讓人勉為其難。母親知道我人小鬼大,心眼不壞,想法不少,尤其是光著屁股,在大庭廣眾之下裸浴。
我沒有一點猶豫,當下滿口答應,體無完膚的日子實在過於難受。母親一聽十分高興,就張羅買魚等事前準備。
端午這天,11點剛過,我就按照母親布置,翻身跨入天井裏早已準備好的木製大澡盆,一邊用魚湯洗浴,間隙端起大碗,硬著頭皮吃相當乏味的魚肉。
整個過程獨立操作,不能有任何形式的協助。母親沒有說原因,大體上,總是表達某種祛病消災的誠意。
沐浴過程並不複雜,隻要顧及全身即可,關鍵還是那些味道平平、數量充足,但必須確保全麵下肚的魚肉。
不到半個時辰,整個過程順利結束,母親不僅是口頭表揚,還有類似白煮蛋之類的物質獎勵。那年頭雞蛋比較稀罕,偏偏我又真心喜歡。
迄今,仍然無從考證究竟是偏方作用,抑或我漸漸長成,抗體充分,還是得益於家境好轉,衛生條件改善。總之,經曆過端午魚湯沐浴後,我的人體免疫狀況有了徹底改觀,不僅不再生瘡流膿,稍後,到了有資格背著書包跨進學堂的年代,據說還挺人模狗樣的,夠不上經典小白臉標準,至少也並非相當遙遠。
隻是在端午沐浴以後,母親說,我渾身上下那股難聞的魚腥味,維持了很長一段時間……
父親辭世後,家中頓顯寂落。80多歲的奶奶,50多歲的媽媽和我,家中三口人,三代人,三個姓,奶奶姓江,母親姓梁,我從父,姓王。
有時,我調侃說,我們家同樣可以演出一台“紅燈記”了,不同的是,我們隻是平常百姓,缺乏那種承擔革命重任的豪邁氣勢。
一次,母親同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你這孩子命也夠硬的。
我很快聯想到張家伯伯臨終前的那番道歉表白。當時我還說,所謂命硬看來基本是一個強加於我頭頂的冤假錯案。張家伯伯始終維持謹慎表示,至於你的命到底硬不硬,現在下結論為時尚早。不著急,還是靜觀待變吧。
看起來,張家伯伯雖然正式向我致歉,隻是因為他的測字算命結論,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但是,對於我的命理判斷,似乎一直沒有急於更正的任何意思。
假如不僅是張家伯伯,而且我父母也抱有類似的觀點,哪怕是潛意識的,那這是何等殘酷的心理暗示和痛苦折磨。
我覺著,這輩子欠父母養育之恩無論如何是還不起,也根本還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