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78.墨受於天與筆操於人(1 / 2)

百年來的京劇,曾經激響過如下的歌聲——

非常遺憾的是:第一個歌聲,我隻能給您提供這樣一幅心象:闊袖高冠、神情高古的伍子胥,正行進在通過昭關的路上。扮演者是京劇鼻祖程長庚,他一出台又一出音兒,就立刻征服了在場的觀眾。有人險些後仰著跌倒,以為自己回到了那個戰爭不斷的年代。程長庚扮演的多是這樣的大忠臣,抒發喪家的悲哀,更慨歎著“國之不國”的傷痛。可惜程長庚演唱的聲音沒能流傳下來,連具體唱詞都不明曉。但我們可以肯定的是:程老爺子的這出《昭關》,決不會如同後來楊寶森唱得那樣滋滋味味,回腸九轉。程長庚或許認為,報仇首先要激昂之誌,哪能還追求什麼滋滋味味,一旦真的回腸九轉,哪兒還有和仇敵拚命的狠勁兒?他恨不能把觀眾從戲台下的八仙桌旁都揪起來,和他自己一起走上報國雪恨的道路。

就在程長庚身後不久,唱片和留聲機發明了。於是,我們就能聽到如下的歌聲——

“店主東帶過了黃膘馬,不由得秦叔寶兩淚如麻。遭不幸流落在天堂(呐)下……”這是程長庚的學生、後來的伶界大王譚鑫培唱的。這出戲描繪了一個末路英雄秦叔寶,僅僅因為付不起飯錢,就被迫賣出寶馬和當出雙鐧。而這一切偏偏又發生在“天堂”——天子腳下!想象裏,當年台底下的看客當中,是否就有如同秦叔寶一般的“英雄”呢?好端端的一個大清國,怎麼就狼煙四起,再沒一點安生了呢?更有西方列強,怎麼就憑著船堅炮利,一下子就打到天津,而且說話間就威逼北京了呢?

“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論陰陽如反掌保定乾坤。先帝爺下南陽禦駕三請……”麵對城樓下司馬懿氣勢洶洶的大隊人馬,諸葛亮卻在城頭不緊不慢、悠悠然地唱著。在台下觀眾的生活視野裏,“司馬懿”們的大兵早就到了,而且正在步步進逼,然而“漢室宗親”早就逃之夭夭。觀眾惟一能做和要做的,也就是讓諸葛亮“我本是……散淡的人”回響在腦海。好傷痛又沒奈何嗬!此際與從前不同,唱段的文字是一樣的,可聲韻和流派卻有了好幾種。因為當時幾乎每位演老生的演員都唱,滋味是講究而又個別的。於是這一來,戲迷在傳唱時也就忽略情緒而注重起滋味來。

“我不掛帥誰掛帥?我不領兵誰領兵?”是再普通不過的散板,沒有宛轉的旋律,然而巨大的氣勢在。演唱者是著名的梅蘭芳,演唱時間在人民的新國家的十年大慶之際,演唱地點是在“太大”也“太隆重”的人民大會堂。在這出京劇之前,還有音樂舞蹈各種小節目為之墊場。京劇從來沒遇到這種情形,於是這兩句不上板的唱,便釋放出空前的能量,成為那個年代整個中國人的心聲。

“春秋亭外風雨暴,何處悲聲破寂寥?隔簾隻見一花轎,想必是新婚渡鵲橋。吉日良辰當歡笑,為什麼鮫珠化淚拋?此時卻又明白了:世上哪有盡富豪!也有饑寒悲懷抱,也有失意痛苦號啕:轎內的人兒彈別調,必有隱情在心潮。”這段“二六”轉“快板”,是程(硯秋)派名劇《鎖麟囊?春秋亭》當中的一段唱。程本人早已去世,此際唱它的都是程的傳人或再傳弟子。奇怪的是,在“文革”後開禁傳統劇目之初,無論誰唱都能走紅,觀眾喜歡它的詞句和旋律,更喜歡詞句之外的含義:一個地主家的小姐出嫁,走到半路遇到風雨,於是躲進亭子避雨。不料亭中早有另一花轎,兩相對比,貧富懸殊,貧寒花轎中的新娘心情自然悲苦。是富家小姐心生震顫,便把妝奩“鎖麟囊”中的財寶盡數相贈……以往貫徹“階級鬥爭學說”時,這出戲根本不能成立,因為此劇鼓吹的是“階級調和”,地主小姐怎能還做好事?但經過了“文革”的世事滄桑,人們開始體會到任何人都有兩麵性;觀眾歡迎劇情後來的發展——地主小姐因在春秋亭中這善良性格的表露,使得她後來終得好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