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筆筆是筆”,指的就是繪畫中的每一根線條,都是有目的和有表現力的,都是整個繪畫作品的有機組成部分。
在京劇中,“筆”就是各種表現手段,大到唱念做打,小到一記鑼音或一錘鼓聲,追求的都是恰切、準確和渾然。戲的關鍵處,當然要考慮嚴密;戲的細節處,也要處理周詳。現存傳統劇目和表演法則,大多是貫穿了這一點的。所以京劇“經看”,戲迷喜愛反複觀賞同一出戲和同一位演員,每次觀賞都能“常看常新”。優秀的京劇經得起推敲,一出完整之戲,可以拆卸成大大小小許多零散部件,逐一分析它們在演出中的位置和作用。對於這些部件猛然看去,似乎都有相同規格和模式,但是放進不同的劇目,它們又會根據劇目和演員流派的差異,產生出若幹“變格”。正是這些“變格”,使得京劇表演藝術的寶庫無比豐富而又具有靈活性。
所謂“筆筆非筆”,在繪畫中是指創作完成之後,各種表現手段要融會一體,不要再單擺浮擱——“各是各”了。在京劇中尤其如是。因為京劇的技巧性非常強烈,具體的一字一腔、一招一式都已約定俗成,失之毫厘,就會謬之千裏。
著名前輩琴師徐蘭沅先生,曾經在稱讚梅蘭芳的演唱時說他(把腔兒都)“唱化了”。這一個“化”字,的確是耐人尋味。梅派唱腔從旋律講並不複雜,但梅先生唱出來的(味道和神韻),別人學之再三,卻未必能模仿得出來。
京劇老生中還有一種“耍板”技巧。本來,京劇演唱的板眼非常嚴格,甚至可以說,演員為了在演唱種板眼準確,多要花費一二十年的勤學苦練。但是在高明的演唱中,唱腔的旋律和伴奏的旋律互相“包裹”,大體上進度一致,但在若幹局部又不一致。當聽眾剛剛覺出這種“不一致”時,二者馬上又“一致”起來。剛剛“一致”了,二者又給聽眾顯示出新的“不一致”。總之一句話,通過優秀的演員和琴師水乳交融的合作,能把“死”的板眼給唱“活”了。
還比如京劇重點場次的安排布置,也是極重要的“用筆”。傳統京劇中,場次大的大,小的小,如同行雲流水,但也要有一個統一布局。在新編劇目當中,這種布局就顯得更加重要。大場次擱哪裏?小場次一共幾個?大小塔配時的節奏如何?這些問題在編劇動筆之前,就要有一番統籌規劃。咱們單說大場次在全劇中的位置,不妨以“十七年”中的優秀劇目為例。《楊門女將》中的“壽堂”,是開幕的第一場,主要人物伴隨著情節推進而依次上場。柴郡主、穆桂英、佘太君,三代女豪都在既定位置亮相。設置這場的目的,原來是為前方作戰中的元帥楊宗保祝壽。宗保是穆桂英的丈夫,是柴郡主的兒子,是佘太君的孫子。不料正在歡慶之際,前方傳來宗保珣國的噩耗!頓時,壽堂改為靈堂,三代女豪的態度都要逐一交代清楚。要做到這些,從劇本上講,難度是很大的。但是作為劇作家,卻成功地解決了這些難題。但惟一讓人遺憾是這場過“大”,大約要演出近一個小時。總共不到三小時的八九場戲,第一場就占去了三分之一。所以後麵的幾場無論怎麼經營,也改不掉“頭重腳輕”之嫌。再說《穆桂英掛帥》,這出戲的重心在於當中的“捧印”,寫穆桂英從拒絕掛帥到最終接受帥印的思想矛盾的過程。梅蘭芳先生出奇製勝,沒安排一句唱腔,而是在“九錘半”的鑼鼓伴奏當中,演出了一出啞劇,完全用身段“說話”。但是,它也有美中不足,因為這一折的位置是在“起承轉合”當中的“承”上,稍微“靠前”了些。等這場唱過,無論是稍後的“懲子”,還是最後的“交兵”,都顯得力度不足而草草結束。最後,再談一下《九江口》,這出戲的重場是張定邊對陳友諒的“送行”,張身穿孝服,手拿哭喪棒,阻攔陳友諒的大隊人馬,隨後唱出大段的二黃碰板。據說花臉一行素來是沒有碰板的,因此袁世海演唱這種板式就成為第一奇;袁演這個人物以花臉應工,但此際卻明顯借鑒了麒派老生的表演方法,於是又有了第二奇。更有第三值得讚美之處,這場正好是“起承轉合”中“轉”的位置,經過這一“送行”,下邊緊接陳友諒的中埋伏和張定邊的喬裝救駕,一打一散,十分脆快,是個典型的“豹尾”。所以經過以上三出戲的對比,我們不難得出對於如何從大處用“筆”的體會。
如何用筆,看上去是個純技術(技巧)的問題,好像多幹幾回就“熟能生巧”。事實上並不盡然。從根本上講,還需要胸懷大局勇於並善於作通盤的安排。京劇創作要不違背老套子,但又不能處處都使用老套子。於是,一劇(場、技)當前,究竟使用多少老套子——同時又在哪個層次上創作新套子,就成為一門極大的學問。有時的出奇製勝,就是要像圍棋那樣有意去違背常規,給對手(觀眾)一個錯覺,最後依靠“勝負手”的施展落實而取得驚人的贏棋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