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多麼令人豔羨又令人懼怕的反差。
您想:有人把畫筆無比新奇又無比卓絕地一落紙,同時代的其他人都不得不隨之!這些後來者的創造性哪裏去了?他們難道不懂得、不願意高揚藝術上的“自我”?
否!他們心中很痛苦也很無奈,因為走在他們前邊的這位,先是默默地思索和用功,隨即抓住了時代給予眾人的一個共同的機遇——陡然唯獨他獲得了最先也最大的成功,幾乎整個市場都陡然屬於他一個人(的那種風格)了!他的成功,形成了這種風格獨攬一切的大路子,這種大路子可以包容同時代的許多人。這許多人如果不甘心走這個路子,就有可能費盡千辛萬苦卻功敗垂成。
但凡是“大”的藝術,大約“一生”當中也就僅兩三次“落紙”與“隨之”。“落紙”的次數不可能太多,一旦太多,這藝術也就瑣屑和卑微了,也就不成為“大”的藝術了。就京劇言,最近的一次“落紙”,當是半世紀前四大名旦和四大須生群體的誕生。有了他們,戲迷的賞心悅目以及自娛自樂的風格樣式,也就基本“夠”了。在他們之前的一次“落紙”,應是老生譚鑫培和武生楊小樓的橫空出世。他們二位,使得古典京劇實現了近代化。在他們二位之前——也即是京劇第一次的“一畫落紙”,應是程長庚以及由他領導的“三慶班”在北京紮住了腳跟。這是京劇最早的“落紙”,也是京劇最早的“落史”。
真正的“落紙”,就應該是“落史”——落在藝術發展一高一低的浪峰之上。這一“落”於“浪峰”,必然打破舊平衡,還必然體現在藝術階段性的“全過程”。等整個都“落”完了,藝術史也在微妙中完成一種變化,並在一種新平衡中顯現穩定。
有沒有敢於並且樂於逆“史”而動的勇士?有沒有已然由別人“一畫落紙”之後,自己卻不甘心“隨之”的人?
有的,比如北方的程硯秋。
京劇旦行唱腔由陳德霖、王瑤卿發展到梅蘭芳,應該說“大格”已定,都是在嘹亮高亢的基礎上婉轉延續,然後在這個大前提上各顯所長。唯獨程硯秋生來倒黴,“倒倉”之後嗓音變得很難聽,用行話講屬於“鬼音”,看來是祖師爺不肯賞他吃這碗戲飯。要是別人,趁早改行——要麼拉胡琴、要麼學場麵,隻要離開舞台的正當中,“在邊上”混點兒飯吃應該說並不算難。但是,程硯秋不信邪,硬要吃演員這碗飯。他在“通天教主”王瑤卿的指導下,創造了一種以低回婉轉、若斷若續為特色的嶄新旋律和嶄新唱法。觀眾覺得新奇,但也覺得可以接受,呼之“新腔”。幾年過去,觀眾完全習慣和喜愛了,遂改呼“程腔”。一字的更改,說明程不肯“隨波逐流”的成功。
能否“一畫落紙”,常常是不期然的事兒。梅蘭芳少年時代,大約也沒想到後來會成那麼大的“氣候”。本世紀一十年代,一度梅、尚(小雲)並世——讓曆史暫時就在這裏“定格”,讓我們從此處大膽設想——假設梅突然退出了角逐,尚能否能取代後來的梅?難說。尚雖也是青衣,但力度的“過大”反而使得藝術風格不夠“大度”。估計稍後的程之崛起,會和尚競爭“好一陣兒”。很可能程會“勝利”。但是,程就能取代梅在整個梨園的地位麼?也難。程之唱確是一絕,但旦行中有程那種嗓音的人數不多,程腔更不可能成為旦行的主流。所以曆史從譚、楊之後,經曆過一段時間的“千呼萬喚”,終於在本世紀的二十年代,把梅蘭芳穩穩當當“請”了出來。梅蘭芳也真對得起時代,大節小節都好,將這把金交椅一坐就坐了半個世紀。縱觀京劇史,別的名伶都沒有梅坐得長久。
一畫落紙的“落”有沒有竅門?好像有。一要敢為天下先,二又要善為天下先。這個“善”字大有講究。對於收徒弟,又要積極又要淡漠,又要與人為善又要不去強迫別人“死學”自己,對於同業同行要虛懷若穀,要操心藝術範疇之外的公眾事宜……
國畫界的情況亦然。在近兩三個世紀,影響一代的畫風的畫家,大約每隔幾十年也僅能湧現那麼一兩位。您不妨自己在心裏數一數。今天從技法上頭接近古人的畫家為數不少,但總讓人感到真正的繪畫大家不多。這是什麼原因?古人畫家也賣畫,但繪畫的第一目的似不是出售作品。我體會在古人那裏,第一目的似乎是抒發懷抱,周圍的世界也注重這種抒發。今天則出現“你賣我買”簡單交易的關係,欣賞也脫離了對作者人格和繪畫曆史之間聯係的品評。畫似乎不必再如其人,欣賞者也變成商人,隻關注“值”與“不值”。在這種大背景下,還何談“一畫落紙、萬畫隨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