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解能力首先來自金錢。全麵商業化後,金錢成為萬能的尊神。先鋒藝術家隻是“靠金臍帶與社會聯係的逆子”。“先鋒派從資產階級社會移入自由藝術家的生活方式,就是退出市場,這需要勇氣。”先鋒藝術家如果不想餓死,買主依然是資產階級。
馬拉美曾說,做個藝術家,就意味著“對社會罷工”,如果沒被雇傭,則有何工可罷?先鋒藝術首先得向社會顯示自己的價值,它隻能用金錢這種資本主義社會的唯一等價物來衡量。要能抓取食餌又要躲開捕獸夾子,實在沒幾個人能做到。
資本主義社會為先鋒文藝提供的另一個生存條件兼破壞因素,是所謂自由容忍。容忍允許先鋒文藝以反社會的挑戰姿態存在,對先鋒藝術家而言,這種容忍就等於不屑一顧的冷漠,比挨罵還要難受得多。容忍是因為標榜多元,先鋒主義者早就看出多元是假的,這個社會實際上隻有一元文化,即商業化低俗。
可以說,先鋒主義的本質是反多元的。它隻承認先鋒文藝這一元價值,實際上它以不容忍對待容忍。
因此,先鋒文藝的存在(被容忍,有人買)已經違背先鋒原則。而先鋒主義的成功(被捧成明星)即先鋒的最大失敗,它自我取消了對抗文化主流立場。
九
先鋒藝術以成功自殺的衝動,尚有其內在的原因。
如果不靠外在判斷(例如大多數人說“看不懂”),我們如何判別一部作品是否“先鋒”?
格林伯格給了一個定義:先鋒作品,必最大限度地、竭其可能地退向藝術工具本身,盡可能排除與工具之外的任何聯係。例如繪畫,就應當最大限度地利用其平麵性,不去表現任何“立體感”,拒絕讓觀畫者“挖出一個洞”。所謂“立體派”(cubism)的繪畫,也正是有意把立體延展成平麵。
先鋒藝術最激動人心處,正在於他們純然隻關心空間、平麵、形狀、顏色的發現與安排,而排除這些因素不必然所指的任何東西。
先鋒繪畫必須排除平麵色彩之外“不必然”的東西,即意義、主題、題材、經驗、場麵等等,用格林伯格的特殊術語,要擺脫“文學性”。
其實現代先鋒小說也在擺脫主題或意義。顯然,不同藝術工具,對主題或意義的攜帶量各不相同,音樂、繪畫、雕塑、詩歌、小說、戲劇、電影組成一個阻力序列,這也就是“先鋒化”的曆史序列:“先鋒繪畫的曆史,就是向其工具的阻力節節投降的曆史。”
不少理論家討論的先鋒主義的否定性(negativity),在格林伯格看來卻是肯定性:工具本來就是被迫表現,隻消讓它取消表現任務,退回自身。
“現在已可確定,繪畫藝術極度簡化(irreducibility)隻剩下兩個因素,即平麵與平麵的邊界。換句話說,隻要遵行這兩個法則,就能創造出一件可以被當作畫的東西。因此,框緊或釘緊一幅畫布,就可以作為一幅畫存在——盡管不一定是成功的畫。”
十
上麵的說法,理論上能自圓,實際操作中卻困難太大。退回工具,無須表現。於是藝術進入了“馬爾薩斯噩夢”——觀眾以算術級數增長,藝術家及其作品以幾何級數增長。任何一門行業,要保持“家”的水準,就必須有個判別標準。當工具不再表現,也就是說不再需要控製馴服工具的技巧之後,用什麼來判別藝術與非藝術?
的確,在先鋒派藝術圈子裏,成天能聽到怒氣衝衝的互相指責:“江湖騙子!”在別的藝術圈子裏,至少銷售量是排行的一個標準,不服氣也不行,可是在先鋒藝術圈裏,卻不能公然把銷售量作為自吹的資本。
格林伯格說,標準是有的。當有人指責格林伯格揄揚備至的畫家紐曼(barnett newman),說他的畫小孩子也能畫。格林伯格辯護說:“這話不錯,但紐曼必須站在那裏告訴那小孩如何做。”同樣,當波洛克的作品被人譏為隻是在亂灑顏料,掛出來極像牆紙,格林伯格則為之辯解說:“波洛克的藝術魅力正在於它似乎如牆紙般重複,但實際上卻並不重複,它是在重複中擊退重複,在均衡中拋開均衡。牆紙畫匠能在技巧上畫出波洛克式的圖幅,但條件是需要一個波洛克站在旁邊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