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機批評
一、什麼是詩
詩之所以為詩,是你派定它為詩,是你按詩的讀法來讀它,是讀詩的表意程式迫使你產生詩的期待。
而你期待什麼呢?期待節律與音韻之美?期待使你興奮的入神幻化?期待從枯燥人生中超驗的升華?期待抓住飄忽不定的精神慰藉?
你期待太多。你期待一切。於是,當你拿起詩,你無法再有所期待,於是你的整個人格成了任詩句飛翔的空白。
“掩住耳朵,即入無聲之聲。”
隻能說,是你的閱讀把詩變成詩。
或者說,是詩把你的閱讀變成詩。
二、世界
詩是在蒼涼世前廢墟中野餐。
蒼涼是宇宙的本質。在冷漠的空間中,有意識的主體隻是例外中的例外。整個世界隻是一丁點微塵,在初始大爆炸的餘波中翻滾旋轉。幾億萬年之後,在兩個冰河期間,有幾星點兒細胞畸變成蟲豸,又畸變成人類。
這滿是黑洞的世界充滿了危險——世界就意味著威脅和冷漠。因此,生活在其中的卑微不足道的人類,總是像盼望母乳一樣渴求一點安慰。
於是詩把世界變成一件令人驚喜的禮品,把迷惑變成於理無據的理解,把宇宙變成黎明時的藍色港灣。詩創造適合人類頭腦的世界,隻有詩性是能理解人類的上帝。
三、客觀
“客觀存在”的世界比文字的詩清晰得多了。當我們讀上麵這四行幾近癡人說夢的詩時,眾神毀滅了幾個世界,又重建了幾個世界。蝗蟲般的飛機掛滿炸彈向沙漠那一頭撲去,而海浪把一具赤裸的屍體拋到尖利的礁石上——這一切發生在世界上,而並不發生在詩裏。灼痛的感覺比任何痛心描寫更為明確。
但是,隻有詩才能讓我們悟出這些大大小小悲悲喜喜的事件有什麼必要發生,而且與我們有什麼關係?
對世界,我們永遠是又怕見又想見,每日見又總是無法看見——沒有詩的觀照,世界如新生的星球般原始,如垃圾堆積場般偶然隨意。隻有詩才能給混沌無意義的世界以意義。
不以虛為虛,不以實為實,而以實為虛,化景為情。
與其說是人通過藝術表現世界,毋寧說,世界借助人表現出藝術美和詩意。
四、時代
中介的使用即中介的內容。大眾傳播時代不隻是使用大眾傳播的時代,而是大眾被傳播化的時代。這個時代的文明,“高複現率”(ratio facile)具有無可挑戰的霸權,複製是這個文化的特征:於是全世界流行一色,流行一衫,流行一發,流行一歌,流行一星,流行同一種流行。
整個童年半個成年在電視機前長大,當代大眾傳播文化培養不讀書的習慣,而且想象力也被壓榨入圖像符號所能包容的那一點點狹窄。
如果藝術是一個文化的提貨單,那麼,非大眾傳播型藝術(哪一種藝術是大眾傳播型的)幾與文化無幹,而詩,是打了一張文化白條。
從20世紀中期到21世紀中期,所謂後現代時期,將是詩人最孤獨的100年。後現代人隻是一個龐大的全球半文盲亞文化部族。後現代的最大特征是種族的曆史與詩性的自我加速分離。因此,如果這種流行文化狂潮有必要給予一點阻力,給予一點價值平衡的話,隻有詩能拯救本質就在自身的人,推擋時代的均一化摧毀力量。
“後現代”文化,是詩的對蹠點,二者非汝不證,非我不識。
五、曆史
曆史是偽裝成時間進程的宇宙之無定形,是一係列絕不重複的姿勢被碰巧找出了“規律。”
曆史注定與詩相遇,它們都是意義的組織和詮解方式,隻不過一個規模巨大,囊括一切,像壓路機碾平一切;一個隻是紙上方寸大的遊戲文字。
“一瓶一缽垂垂老,萬水千山得得來。”
但是二者有更進一步的相通之處,詩是語言的災變,曆史是社會的災變。詩充滿被扭曲的語言,而曆史是一堆冒煙的界石。當詩改造語言時,它就深深鍥入了曆史的運作,改變了曆史的敘述,用災難摧毀語言或社會的正常性。詩把消失的過去編入將來,因此詩能以曆史的巨大量度高叫、大笑、呻吟。
六、語言
詩說話時,用的是一種性感的語言,詩的語言充滿了肉體的快樂和興奮,哪怕它竭力抑製自己。
詩把供實際交往用的語言變成一場語言狂歡節,一場語言劫獄暴動。這一來,語言的詩性使用造成了一個暫時的真實,造成了有實體的變化和生成。語言使詩堅實到足以切開感覺。
詩無法逃避語言的苦惱或快樂,就像學禪和尚無法躲避禪師的竹篦戒尺。“喚作竹篦則觸,不喚作竹篦則背。不得有語,不得無語。”言語是緣,不是心,但離言語即無心可言。
詩的語言像雨,無法翻譯,它的降落就是它的一切。
七、語誤
文學充滿了語誤,作品讓作者和讀者樂不釋手,就是堅持從頭至尾把話說錯。
如果說文學是語言的魔術,那麼每篇作品則是一場沒有預習過的魔術師表演。其結果常使魔術師本人比觀眾更為吃驚:它變出的不是白兔,而是魔術師本人。
詩的語言在幽暗處沿著無法預知的軸線結晶,一個詞與一串詞組成密盟。
語誤無所謂真偽。實在於“造未造,化為化之前,因現量而出之”。語言的走向實為諸語境攜帶的各種因素的偶然集合。它隻可能是無理之妙。“一覓巴鼻,鷂子即過新羅國去也。”本書結集的地點,比新羅遠多了,即是現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