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批評作為一種藝術(7)(2 / 3)

唯一寫出絕妙語誤的方法是認真,每一次寫作可以說是犯錯誤的新開端。作家隻是成就了語言本有的叛逆性——幫助它走出最後的錯誤之步。

魯迅說,狂人所書,應當“記中語誤,一字不易”,這是文學理論的第一原則。這本小集子,希望延續中國新文學的“語誤狂”傳統:一個至今沒有引起重視的起端。

八、流言

誰不愛聽流言?誰又不對流言深惡痛絕?

你對一個反流言主義者說(輕聲地、神秘地)“聽說……”,他不會正顏厲色喝令你打住,除非他已經聽過。流言止於君子,但先要到達君子耳朵。

你拿起一首詩,因為你不想再受流言之惑。詩繼續告訴你流言,用更安全的方式,更玄妙的語言,談到那些更陌生的人,說到更隱秘的事。

流言擴展我們可憐的生活範圍,超越我們單調的經驗重複,讓我們體驗一下不為我而設的生活——詩隻是對流言的雙重抽象,讓它非人格化,非敘事化,目的是讓我們對流言的可鄙好奇心得到升華。

愛真理的人痛斥詩。詩是無稽的流言,無真理價值;

愛真理的人熱愛詩。詩是開花的流言,充滿了非我的經驗,異我之美。

如果真理不一定是經驗的真理而經驗也不一定非得是真理的經驗,那麼流言和詩都引我們走向真理迷人的可能經驗。

九、讀者

門人問慈明大師:“未審誰是知音者?”師雲:“路逢劍客須呈劍,不是詩人莫獻詩。”

這麼說,“隻有寫詩的人才讀詩”這句嘲笑當代詩歌界的話,或詩界自嘲的話,早被古人說過。

幾千年來詩一直是全民讀物——在火邊,在馬背,在床頭,在戰場,“不學詩,無以言”。

詩不久前還是文化的標記。小說屬於市民階級,詩屬於文化貴族。小說總得“有詩為證”。

如今人們說詩的作者比詩的讀者多——但是,這種窘境已延續幾代,詩的讀者、作者隊伍並沒有再進一步減員。即使沒有明顯重新增加,至少沒有再進一步減少。或許社會中總有一定比例的人在生命的某個階段想做詩人?

甚至可以進一步得出一個奇怪的結論:讀詩者不是在讀別人的詩,而是想讀自己的詩,或者說,在詩中找到自己的聲音。

然而,“同者得其貌,異者得其骨,人但能同其同,未能同其異”。既然絕大部分想寫詩者成不了詩人,他們怎能識好詩?

《聖經》必須由牧師來讀;法律必須由律師來讀;詩必須要由批評家來讀。隻有他們才能“同其異”。

真正的好詩隻是為批評家寫的,至少是為有批評意識的讀者寫的。

十、閱讀

詩並不總是為閱讀而創作,但閱讀本身是詩的一個組成部分。詩寫成了,這句話的意思就是詩被讀過了。

每首詩都是一個謎,但詩的目的並不是讓讀者猜出謎底,而是讓閱讀者感覺到詩(至少他麵對的這首詩)。雖並非無底之謎,它的謎麵就是謎底,而這謎麵與謎底都是他沒能料想到的。

滯言句,覓解會,掉棒打月,隔靴搔癢,有甚交涉?沒關係,不需要有交涉。

詩有可解者,有不可解者,有不必解者。但讀詩的極境是解即不解,不解即解。

師雲:“幹聖不傳。”問曰:“何以不傳。”師雲:“不欲埋沒。”有傳即無詩。

一詩解即一世界。

十一、先賢

寒風陡起,讓人想起丹霞禪師。師住慧林寺時,燒木佛取暖,院主大怒斥之。丹霞漫不經心,以杖撥灰:“吾燒取舍利。”院主說:“木佛何有舍利。”丹霞說:“既無舍利,更取兩尊燒。”

可憐的是,詩歌是多神教,曆史越長,一代又一代大師們陰森森地存在,在文學史中疊加成厚重的影子。崇敬先賢使每個想寫詩的人不勝其負荷。

寫詩,成為不是擁抱就是推拒的姿勢之集合。每個寫詩的人都知道,很難寫出從未為人道及的詩句,經常是越寫越覺得自己是個靠前人蔭庇的不肖子孫。的確,遺產如冰川覆蓋了創作的地理學。

既如此,何不學丹霞師,對於書中找不到聖骨舍利的大師之書,靜置於書架上,可能是最得體的崇敬方式。

十二、意義

意義的意義,在於意義的無意義,至少對詩來說是如此。

詩給我們的不是意義,而隻是一種意義之可能,一種意義之逗弄,詩的意義懸擱而不落實,許諾而不兌現。

“若見而信以為有者,其人必拘;見而決其為無者,其人必無情,大約在可信可疑,若有若無之間,斯為善讀者。”

看那跳水者,在空中翻弄出各種驚心動魄的花樣,你幾乎已聽到一片水花濺起。但不,她永不落入水中。如果你是個等著打分的自封裁判,你隻是在平靜的倒映中看到自己張大嘴的傻相。

小說是誠意說謊,說必有其事;詩是有意行騙,說不必無其事。

十三、空白

隻是在本世紀,西方現代派詩人才弄明白中國藝術的精湛在於其無言之美、虛空之美、空白之美,才明白寫詩的目的在於留下最多最豐富的想象餘地。

不過,當我們說沉默比詩句更深刻,是因為沉默是詩中的沉默。它之所以雄辯,並不完全因為是有關內容無法形之於詞,而是一旦說出,就不再是空白。《大藏經》雲:“不可以有心術,不可以無心得,不可以言語造,不可以寂默通。”因此,不要叫詩人說出沉默是什麼意思,那是讓讀者自己填充的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