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存在於文本之外,存在於字裏行間,詩的真義出現於詩拒絕再說下去之時。如果你在空白前躲閃,那麼,應責怪的不是詩人。
十四、逼真
為“進步”著想,真應即真,假應即假;為寫詩著想,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真假不分,是謂至真。
生存的真,就像酷暑的日暮打在你鼻尖上的冰雹,具體而冰冷。詩的真,觸及具體性的底部,直到你發現它像一切肉體的快感一樣——例如便秘釋放後的快意——是一種自我製造的逼真。
然而逼真卻能迷惑住絕大多數讀者,他們帶著手帕,隨時準備下淚,就像他們在看電視時,突然就看不到屏幕的平麵性,看不到按鈕,看不到地板,更看不到化妝的拙劣、劇本的拚湊,因為他們已經看不到自己的靈魂。這是媚俗廉價出售給大眾的享受。
幸而現代詩不會給人這種逼真感。現代詩深深地嵌在語言中,沒有人能看不到它的語言而隻看到逼真。
詩這條魚,永遠遊在語言的筌裏。
十五、意境
意境是個奇怪的術語。似乎人人意會什麼是意境,卻至今沒有一個批評家說得清。
我的理解是:意境即詩誘導讀者進入“無言詮釋”的能力。一旦詮解能置入言詞,詩的意境就漸漸消失。無怪乎意境此詞本身無法翻譯。
詩始於意境而死於範式;詞始於意境而死於襲用;新詩也生於意境,現在卻在犬儒主義的油滑裏奄奄一息。
不錯,詩是遊戲,但它是一種認真的遊戲,頂真到死的遊戲。當你在寫詩或讀詩時,感到被扼住喉嚨的感覺——是快感,是痛苦,卻無法說出一字,那就是死神的親吻,那就是詩的意境。
十六、混亂
詩必混亂,哪怕形式有整飭之美的詩。詩是對合理與秩序的反動,詩是叛亂者驕傲的旗幟。
因此,意識主體不是詩性之源,因為主觀實際上是維持秩序的暴君。無論是在實踐中還是在想象中,主觀是唯一重整經驗的力量,不少詩論家(艾略特、斯蒂文斯等)認為詩產生於主觀想象力整飭經驗的能力。這是流行至今的主體迷信,是重建神性的徒勞努力。
既然承認主觀與客觀都不存在整飭秩序的可能,當代詩學就應當是一種混亂美學,它將在主體的困惑中尋找詩展開的動力。
“故言真不如言幻,言佛不如言魔。魔非它,即我也。”
十七、時間
時間擁有最強大的火力,它摧毀一切防線。它使圓潤柔美的肉體變成沙漠裏眼窩空洞的幹屍。
羊皮紙會發脆,漢白玉會剝落,銅匾會鏽裂,蛇紋會凝凍於深深的岩層裏。能重現的,隻是非藝術的自然——風在樹叢中衝過來衝過去,重複它的笑話:六朝文物草連空,天淡雲閑古今同。
簡單地重複的,總是那一抹灰的噴泉、廣場、我。而在日月往複中,美人遲暮,藝術永存。
時間無情地拋棄一切藝術之外的人為捧抬,它是推銷術最難收買的顧客。印數逾百萬也沒有用,滿是最高級形容詞的捧場也沒有用,甚至純金的獎杯也沒有用:在無情的時間之節中,你的一首詩溜了過去,你就得到了永生。
十八、動勢
詩是精神的演出,它是某個人格的台詞。作為一個戲劇性的展開,每首詩都有一個動勢,哪怕是最虛靜的詩,哪怕安然靜坐,忘形於心寫出的詩。
動力來自主旨的戲劇化,來自詩人自心的勢態。佛來也掃,魔來也掃;邪來也掃,正來也掃。是也掃,非也掃;有也掃,無也掃……
如此修禪,方為詩禪。戲劇化是內在張力的鋪演——一發即不可收,一開展更不可收,一結更收於不可收。因此最關鍵的一點是詩的戲劇張力最強的一點。
然而動始於靜,動寓於靜,無靜亦無動。在動和靜的辯證中,靜是動的準備、背景、歸宿。“當身心大死一場,休有餘氣。那時節,瞥然自省,方為妙悟。”
黑暗中投一塊石頭,你聽到那不存在的玻璃窗碎裂,或許這是與詩的動勢最相近的事。
十九、自我
詩人們對自我的崇拜已經太久,似乎隻有自我能讓曆史與經驗這兩根指針合成一個支軸,似乎自我能在被拋棄的宇宙中衡量那片空曠。
自我赤身裸體來到這世界上,他痛哭,因為一無所有。自我不久就極端怕死,因為他太富有,一個塞滿七零八碎的舊皮箱。
不,相反。不是自我在主宰詩性的釀造,而是詩在堅韌不拔地編織自我。隻有詩性才能在靈魂的皮箱中裝進有意義的東西。是詩使自我戴上詩人的桂冠,而不是相反,不然這個世界上詩的自我不就太多了?
上世紀末,上帝死了,自我誕生;本世紀末,自我死了,詩性誕生。一個詩人必須忍受的不僅是充滿敵意的社會,而且還有他自己的生活。
我詩,故我在。
二十、白日夢
詩人並沒有白日夢的專利:酒鬼、懶漢、兒童和彌留者都是白日夢大師。隻是詩人做得太認真。胡思亂想是他的唯一生存方式。
白日夢的想象抓住散亂的毫無關聯的東西,讓它們化合成新的構成物:月食在兩半分的頭腦中掀起巨潮,霧湖中的流水取得彈性,黑色的溫情,藥瓶的疏漏,路名的自我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