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批評作為一種藝術(8)(1 / 2)

不僅如此,詩的白日夢更受製於語言這載體。一方麵火焰般的想象想把語言踩在腳下,另一方麵語言強迫夢沿著語言的葉脈伸展。

濟慈說:“想象作為美抓住的即是真——管它存在不存在。”做白日夢者能提供足夠的想象力,但隻有詩人才能把白日夢的美與真糅合進語言,而且帶著“暴虐的快樂”。

二十一、幻象

詩並不隻是製造幻象,詩提醒人們不必迷惑於幻象。

誠然,任何意識行為均是幻象,但對於意識的幻象自覺與否,有很大的差別。陷於幻象而不自覺,自我的投影就會取代自我,誘惑之苦就真切如割膚。

對幻象自覺,就可置身於幻象之外,超然於幻象之上,帶著純粹批判的興趣,觀看這人生的戲劇。

詩扭曲意識幻象,戲劇性地展開幻象,使之麵對真正的神秘。

幻象在詩中充滿戲劇性地展開,創造了驚心動魄的現實感。

四溟子雲:“觀則同於外,感則異於內。當自用其力,使內外如一,出入此心而無間也。”隻有詩的幻象才能靠“自用其力”而“出入無間”,而也隻有能入能出才能完成詩所必需的幻象自審。

須知,眾神隻是那些暫時被詩性容忍的符象。

二十二、麵具

傲睨萬物與自卑自憐是同一事物的兩個方麵。詩人擁抱萬物後,發現宇宙隻是一麵鏡子,藏著我們自己裝扮後的臉相。

詩站在我與非我的結合線上。“法性空者,即一切處無心時,若得一切處無心時,即無一相可得。”

那些堅稱自己在嘔心瀝血傾吐衷腸,無一字不是真血淚的詩人,隻是騙子,或者是偽詩人,因為他們根本不明白詩人的自我並沒有如此了不起,可以霸道地逼讀者傾聽、相信,讓出自我給詩人占領。

真正的詩人幹脆把麵具扔了,把自己的靈魂倒空,變成達利畫中的櫃子人,隻有空抽屜。然後,它才會充滿各種聲音,像黑夜裏被風吹響的空水管。在那裏,影子的死亡便是一切的死亡。

二十三、創新

詩就是換個花樣說話,就是創造新的語言方式。

聽到詩評家說:“這不是詩,哪有這樣的詩?”這判語自我矛盾。

舊比喻:詩像一隻無家可歸的野狗。但它不斷被人打罵追趕,永無棲身之地。隻有這樣,他對任何狗,才永是新的。

有時這隻野狗真的厭倦了奔波不定的生活,尤其是見到那些被喂得肥肥的家狗時,它真想停下來,做出一副討好相,分得一點狗食。這時需要踢它一腳,狠狠地,踢在要害上。那重新狂奔時的慘叫,就是新的詩歌宣言。

二十四、誘惑

王爾德說:“我能抵擋一切,除了誘惑。”誘惑隻有在被誘者那裏才能得到證實。

詩並不是映出生活現實的魔鏡,詩給現實生活之平淡枯燥“放蠱”;詩不是解除誘惑的法言,詩本身就是誘惑的魔咒。

隻要是在詩中,青草從胃中長出是受益,太陽升到中天也是因為被誘。

當然,對於被誘惑狀態,對於意識的幻象性自覺與否,在詩學上有巨大差別;陷於誘惑而不自覺,自我在誘惑下的投影會變成自我,生活之苦真切如割膚;對被誘自覺,則置身於幻象之外,超於誘惑這戲劇之上(雖則又在被誘之列),帶著純批判的興趣觀看這出戲劇。

這不是老於世故的窺淫癖。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仁者心動。一念心貪是欲界,一念心嗔是色界,一念心癡是無色界。

眾魔隻是那些我至今無法擺脫的誘惑者。

二十五、傲氣

據說,作詩有三等語:堂上語、堂下語、階下語。階下語不成其為詩:“訟者說得顛末詳盡,猶恐不能勝人。”那是小說。堂下語也不成其為詩:“下官見上官,所言殊有條理,不免局促之狀。”那是論文。而堂上語:“上官臨下官,動有昂然之氣,開口自別。”這才是詩,詩總有股傲氣,不屑與讀者多談,三言兩語打發。

這樣的傲氣自然很妨礙交流,而且傲氣易學詩難學,大部分寫詩者有其誌而無其才,有其勢而無其力。自信與安全的界限不明,快樂不知何時結束,期盼不知何時起始。最後落得個滿紙空架子。須知——

至少詩人在寫詩時,這種傲氣是無形的,不具體的,不僅是對旁人,而且是對世界、對語言的充足自信。一切藝術都是內行人的遊戲,欲自成一家必是內行中的內行。有氣有勢,才能用足夠的武斷把扭曲的句法強加給語言。

至少在寫下詩句時,天上地下,唯我獨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