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靈感
這些詩人太不幸了,他們擁抱靈感這一召即來的情婦,她許諾詩人對世界的每次瞥望,都會詩意盎然。
對靈感的迷信來自對詩學的一知半解:靈感爆發的霎時充滿“非知”,但靈感尚未來之時則是“知”的沉潛擴展。知是沉悶的,是迷;悟是興奮的,是誤,是“非知”。這不是故作驚人語:知依循規範,規範即非詩。然而火山的噴發不會在地球上任何地點都發生。“知”可能因為無靈感而凍結成學問,但靈感不可能把無知點化為非知。
靈感女神之吻不可能使石膏的眼睛突然轉動,不可能使大理石的頭腦閃出藝術的電波。靈感女神隻是假裝與你猝然相遇而一見鍾情,這是一個很狡猾的女郎,她其實早就在街角等候著你。
莫謂無心便是道,無心猶隔一重關。忽地遇色遇聲,磕著撞著,抖摟身心,猛著精彩。
二十七、痛苦
詩的痛苦不是有心者能染上的病——阿司匹林無法緩解海風的鹹味。
但痛苦不會自動產生詩人。對悲觀本身應當抱悲觀態度。急於收取痛苦送來的禮物——包裝精美的詩——這樣功利式的痛苦多半是虛假的、戲劇性的姿態。停止寫詩,他的痛苦就會消失。
詩人看來擔負著全人類的悲哀,他能為全體人民,無論老幼貧病承受苦難;詩人生來對痛苦特別敏感,任何利刃在他身上割傷特別深。所以他永遠在痛苦的重壓下喃喃自語,所以他的痛苦往往比人類的其他苦難更叫人難以忍受。
迷現量,則惑苦紛然;悟真性,則空明朗徹。
或許詩人應當首先把自己從痛苦中拯救出來,然後再來申訴我們的痛苦。
二十八、孤獨
空蕩蕩的大廳才有清澈的回聲。
孤獨是詩人唯一可能的生存方式。一切喝彩、名聲、獎評、捧場、讚美、追星、逐月,隻能作為對詩人能否回到孤獨中去寫作的一個考驗。
經不起好名之心考驗的寫詩者(這樣的人是否太多了一些)很難叫詩人。
這是我失去的全部
我不明白我凋謝了
為什麼還在這兒等你
詩就像關注你的一隻箱子,鎖上得很緊。在孤獨中你數著號碼的可能組合,或許你能打開這箱子。不然你隻是亂敲箱子發出一陣喧鬧。
詩人是基因有異的問題兒童,他可能是消毒箱中唯一的菌株,罕見,但不見得寶貴。
至此,理絕、事絕、行絕、照絕、用絕、權絕、實絕……離相離名,海口莫能宣,佛眼覷不見。整個世界都離他而去,撫慰自己的傷痛的隻有自己的嗥叫。
那麼,就讓我們聽沒有嗥叫的傷痛。
二十九、技巧(之一)
“技巧是對一個人真誠的考驗。”(龐德語)
技巧不是外飾的小玩意兒,它是詩本身。沒有技巧不成其為詩,隻是一堆“想法”,正像沒有烘烤的麵包隻是一堆麵粉。
技巧是火,熔合主觀與客觀深刻的裂縫,使狂熱轉動的頭顱不至於空懸在一顆空洞的心上。技巧是不斷開辟新可能的柔性。
如果我失蹤在那本詩集裏。告訴我
為求得這種感覺,我尋找自己,具體到改名換姓
而你會不會加上你的幽默,倒在
我的筆下,使我的墨水凝凍?
我們的經驗,與詩人的經驗,沒有什麼大區別。詩人唯一與凡人有別的是控製語言的技巧。
技巧即詩人。對凡夫俗子而言,“會則事同一家,不會萬別千差”;對詩人而言,“不會事同一家,會則萬別千差”。這就是為什麼大部分所謂的詩,千人一麵,千詩一腔,進入無差別境界。
三十、技巧(之二)
有一部分詩人拒絕“做”詩。他們看不起技法這種雕蟲小技。在他們看來,詩隻是主觀擴張爆炸後的任意形態。
另一部分詩人認為詩必須“做”,或者說,必須花大力氣,殫精竭慮改進技法這小玩意兒,一點點開辟語言的新的可能。
前一部分詩人放歌縱酒,等著詩行從醉意中湧出;後一部分詩人苦吟苦寫,兩句三年得,一吟淚雙流。
海鷗翱翔起伏的弧線有無技法?地幔在高溫中結晶成花崗岩的紋理有無技法?當然有。
文藝複興時的格言是“藝術隱藏技巧”(ars est artem celare),現代詩的格言是“藝術顯露技巧”(ars est artem demonstra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