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是一種愚蠢,追求完美是一種罪惡。不是別的,是理想主義,使我們精神貧乏。
據說藝術無噪音(巴爾特語),據說作品的每個細節有美學根據,整體的美充分地飽和了每一部分(依蘭姆語)。
沒有比這更有害的詩學了。那是傳說中的智者,在看到日出的美麗時,弄瞎了自己的眼睛,然後靠自己夢想的運動來編纂理想美的法則。
還有一批完美論者,把藝術小教派之開創者道德化為全人類的上帝,任何尋找詩學裂縫的努力則成了不可饒恕的異端。
因樸生文,因拙生巧。大巧若拙,樸之至,妙若天成。
詩的大敵是其生命不可承受之完美;詩學的最重要任務之一,應是抵禦完美論的愚行,使意識不至於封閉在硬殼內。
三十八、否定
或許詩無法用肯定詞來定義。隻能說不是什麼,而難以說是什麼。“大音希聲”、“思無邪”、“詩無達詁”、“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羚羊掛角無跡可求”、“無理自妙”、“色相俱空”……任何肯定式的定義遠遠遜於否定式的定義——證偽似為詩學唯一的邏輯,排除似為詩學最佳的推理。
也許詩的本質就是否定,它是一麵鏡子,反映的是無深度的平麵,無風景的色塊,無濕度的多雨性。雨在否定中懸在半空,生命在否定中拒絕墳墓的誘惑,詩在否定中用影子行走。
諸神的實驗室裏有許多兔子,被注射各種危險的奇思幻想病毒和語言細菌,用完即棄。廢物箱上貼著一個標簽:無效。小心,別打開這垃圾箱,裏麵全是白骨和哭泣的詩人。
三十九、此岸
斷腸春色在天涯。我們知道遠方有期盼的心,卻頑固地在世界各地流浪。我們用形狀奇特發音怪異的語言寫的文字,連擺地攤表演書法也乏人問津。我們不得不懷想漢語文化的基地,我們魂魄所係的彼岸。
然而此岸的困惑不僅是地圖上的比例。在當代社會的文化勢利中,在世紀末令人目眩變遷的時髦中,文學(包括漢語文學)被商業化俗文化推擠到懸崖邊。語言在這俗文化中淪為廣告用語、招牌用語、紅包用語、合同用語,語言已降到賀卡詩的“藝術”水平。哪個國家都如此,漢語的祖國後來居上,於今為烈。
我們隻有寄希望於理性的批判精神,相信人的自我懷疑與無情自審是人類文化自我拯救的必要。相對於日益商業化、功利化、庸俗化的此岸,詩歌無禪可參、無佛可做,如人到家,無須問路。
那時,詩人還會不會想到曾有保持觀察距離的福氣?
四十、危險
詩人的表演,當代文化馬戲場中最驚險的節目!看詩人把那麼多想說沒法說的東西壓縮到幾行字中!看詩人想用語言這笨拙的工具抓住永恒!看他們大部分的試跳都跌得又蠢又慘,頭破血流骨折脫臼,可是他們樂此不疲地再上台表演——這簡直太瘋狂了。
這像是在暴風中升起大帆。帆爆炸般鼓脹起來,船身發出哀鳴,海水躍進傾側的船身;這像是麵對巨熊的獵人,不得不丟開礙手礙腳的刀槍,赤手空拳相搏。
沒有保險公司肯為詩人保險——他成功的機會太少。絕大部分詩落在荒川漆黑的水底。
何必棒喝?直下懸崖撒手,何可承當。
撒手之後呢?聽天由命。成功雖說隻屬於敢冒風險的少數人,大多數敢死隊員卻永遠也沒取到賞金。
四十一、死亡(之一)
每夜睡眠,是死亡的預演;每次詩的衝動,是靈魂最後解脫的預演。詩的衝動隻是意識的睡眠,它是對死亡更自覺的準備。
詩人頂著死亡寫作。死亡具有實在的本體性,如同秋日墳墓的金黃色那樣具體而迷人。
詩在生與死之間危險分界線上跳舞,似乎也在預演——傳布噩耗的電話線在風中錚錚作響。
或許對詩人來說,死不是壞事,既然沒人能從生死之界那邊歸來,那麼應當說,一直在努力體味未知的詩人,在被詩句抓住時,也就抓住了死亡的本質。
因為隻有在這一刻,他才既在此岸又在彼岸。
四十二、死亡(之二)
不是死亡截斷永恒,而是永恒截斷死亡。隻有死亡之流才是真正不可阻擋的運動,才是意識與時代精神最堅實的基底。
死亡使自我加入曆史的莊嚴的行列。我們無法理解先人的生,我們卻能充分理解先人的死。人生在世多少年,就是向死亡賒欠了多少年,以至於最後結束的不再是我的生命,而是我早已用完的不再屬於我的生命。在最後的深潛中,我們不再浮上水麵喘氣,我們真正進入了詩性。
隻有“活卻從前死頭路”,才能“死卻從前活頭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