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馬克思的省視中,資產階級意識形態的“真理性”,是回溯的,例如先有自由競爭式資本主義的已然實踐,然後才有“自由平等”價值觀,作追認式辯護。除了個別例外,如法國大革命的雅各賓專政時期,並沒有用有意識的政治行動,來重建社會與人格。
而我們經曆過意識形態的神性,它把理想的未來秩序,急不可待地付諸實踐:現世的社會政治活動,必須包孕未來。在《鍾聲》裏,教堂的遺址上要蓋起“一座神奇而美妙的大樓”,而原本是牧師的姑父擔任了設計師。
這種強烈的實踐品格,在中國思想中,源遠流長。天道(真理)的追求,與聖人式道德追求,在社會政治實踐中合一。政治實踐被認為是一切真理價值道德價值的實現場所。理學關於“知行合一”的種種討論,使聖人式道德品質進入個人修養實踐。20世紀初進入中國的社會達爾文主義,泛科學主義,簡單化的實用主義,加強了中國思想固有的實踐萬能論。
因此,意識形態雖然在定義上,必須證明它的當即實踐性,阿多諾指出:“不是說意識形態本身不真實,而是它自命與現實相符,這點是不真實的。”在中國,卻使實踐政治帶上強烈的未來性,群體實踐本身具有了超越性。儒家對人君的內聖外王要求,在中國式馬克思主義中,普世化為“六億神州盡舜堯”。大部分“思想的”中國人,都被此種狂熱的道德實踐所陶醉。在中國,在世界曆史上,還沒有出現過如此大規模以神性改造人性的運動。
我們曾經企及神性,我們習慣依傍理想。如果中國大部分人今天與史鐵生的神性追求保持距離,不是因為我們不理解,而是因為我們太熟悉。
當代不少中國人沒有理想追求,與其說是沒有這種需要,不如說是出於厭倦。我們也不時懷舊地想起理想精神的光輝,但我們更是理智地知道曾經受的巨大災難。與其尋找新的神性,不如滿足於實利追求。
理應保持獨立思考的知識分子,在中國往往為全民潮流作辯護士。對目前的價值缺失,思想界的辯護詞,不是說根本不需要超越平庸,日常經驗本身具有足夠的自足性,不必另有目的。尤其在前30年種種口是心非的表演後,坦誠的追求實利,以及及時行樂,幾乎成為美德。“討厭任何說大話”已經成為某些作家的公眾姿勢,受到熱烈鼓掌。
鼓掌者中,有不少是知識分子。中國思想界的主流,在80年代初退回到19世紀的泛科學主義實證主義,80年代中期退回到儒家工具理性,90年代退回到徹底的實利主義,笨拙地使用各種“後現代”包裝紙。到21世紀,隻能退到無須包裝紙的犬儒主義。
在這樣的時代,史鐵生是孤獨的。我們能躲避救贖的需要,史鐵生不願躲避。像他那樣思索的人,不再享受神性的覆蓋時,就無法不感到一種宇宙性的孤獨;如果不追索終極關懷,人生就是空無一物的存在。
王朔有話:“很多笨蛋一輩子撲空,什麼都沒占著,就裝有頭腦,還裝得挺像。”我想史鐵生就是王朔等最鄙視的人:一個“什麼都沒占著”的笨蛋思想者。
另有一些人則認為可以簡單地進行“理想主義複歸”,回到道德主義的50年代,回到柯察金與格瓦拉的革命理想主義。這也是史鐵生所斷然否定的,史鐵生提出的課題,是尋找新的超越。
二、從原罪出發
我們能同情地接受其他人的既設上帝,卻不願意理解史鐵生的追尋上帝,因為追尋比信仰困難得多。
史鐵生正是在我們失望的止足處出發:意識形態走火入魔,我們認為是某些人濫用權力造成的,史鐵生卻從中看到了我們整個民族的原罪。
在史鐵生筆下,原罪的第一種方式,即以意識形態名義推翻親情掃滅愛心。在《鍾聲》裏,b的父母在新中國成立前夕離開大陸,五歲的幼童不得不學會撒謊,說父母雙親已去世,才能進小學。姑父熱衷的烏托邦,本應“所有的孩子是大家的孩子,所有的父母是大家的父母”,但是他也知道沒有別的辦法。如此之類的“小事”,會蟻穴潰堤,毀滅整個地上天堂之夢。
我們的原罪,更在於我們每個人都參與了拆毀神性的罪惡。在《奶奶的星辰》中,奶奶不幸因夫家關係,被劃為地主成分,成為鬥爭對象,無論做了多少善事,都無法改變“敵人”身份。當時“我”還是一個孩子,就對奶奶被送回鄉下感到慶幸:“我鬆了一口氣……奶奶不在了,別人也許就不會知道我是跟著奶奶長大的了,我生怕班上的紅衛兵知道了這一點,算我是地主出身。”
這又是太小的事:隻是孩子的一點恐懼,在那個年代再自然不過。但是原罪就是這樣開始。不是我們無法抵擋罪惡,而是我們根本沒有試圖抵擋。我們隻是想順每次罪惡之潮頭,尋找我們苟延的機會。其結果是:我們每個人都參與過給旁人帶來痛苦的事。
史鐵生的《“文革”記愧》,是我能找到的對道德主義意識形態的最大罪惡——迫使每個人參與罪惡——進行認真檢討的文字。一篇朋友間傳抄的地下小說,被公安局發現了。如何不背叛朋友就成為大難題。“我”在公安局尚未登門時,就明白了:在政權威勢的逼問下,不可能不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