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也曾評說幾個作家(1)(3 / 3)

正是由於全民性參與罪惡,才使意識形態的道義基礎徹底破產。

由此,史鐵生追尋原罪到更深一步,即是我們每個人都可以成為“叛徒”,甚至必然“叛變”我們的良心或信仰。想起“文革”,我們沒有一個人能捫心說無愧。隻是記憶自動篩去了不方便的東西。如果追回到“文革”之前,那麼年齡比史鐵生大的人,有更多的羞愧——我們都在壓力下,或背叛過自己服膺的道德理想。

史鐵生有好幾篇小說,在叛徒的定義上字斟句酌地計較:如果被敵人說服,相信自己錯了,悔過而叛變,隻不過是“改變信仰”;如果經不起金錢美女的引誘,那就證明“原來就談不上信仰”;如果沒有懷疑原先的信仰,隻是由於實利考慮,例如可免一死,如此的叛變,才是真正的叛變。這樣的叛徒,會落入精神痛苦中而萬劫不複。

我想史鐵生明白中國思想者的根本弱點:我們並沒有懷疑超越理想的必要,隻是我們暫時不願自找麻煩。因此,我們背叛的是思想者的天職:批判與救贖。從這一點上說,我們的確逃脫不了“叛徒”這個名號——“文革”讓我們理由十足地自我解職。

史鐵生寫“叛徒原罪”的最出色作品,是1992年的《中篇1或短篇4》。這是一部充滿神秘氣氛的哲理小說。叛徒為了想見到他愛的女人而叛變,然後他就陷於永恒的逃亡,最後在一個大雪之夜走進山中,自殺而死。在自殺的現場附近,一個女人與一個男人見麵,“找你找了一萬年”。

叛徒是永遠無法擺脫的罪孽,隻有自殺能救贖靈魂。以死相酬後,叛徒也能見到他心愛的人。但如果不怕死,那麼原先的叛變本是多此一舉。這就是我們每個人逃不出的“萬年循環”。

《鍾聲》裏,這個叛徒,在寒夜中尋找“太平橋”。人物尋找“太平橋”的情節,在另外兩篇同樣出色的小說《禮拜日》與《別人》中,也出現過。太平橋是北京的一條胡同,史鐵生的出生地。史鐵生是說:叛徒就是他自己。

自殺也有自私的,卑下的。寓言故事《毒藥》,寫一個舉世為養怪魚而瘋狂的島上,有個養魚事業失敗者,為自己無能而想自殺。醫生給了他兩顆毒藥,他覺得反正隨時可以輕而易舉地死去,反而缺少了自殺的動力,最後看穿這種“怪魚成就”的虛假,不想死了,才發現那兩顆不是毒藥。

隻有為超越庸常而自殺,才值得敬佩。在史鐵生最早期小說之一《黑黑》中,一個想自殺的老知青,看到母狗為救活小狗而甘願被絞死,從中看到“人類戰勝那個黑暗年代”的力量,也就是找到比自殺更好的救贖。在他以後的作品中,尋找替代自殺的救贖,越來越困難。

在《兩個短篇》中,史鐵生又回到叛徒與自殺者這一對“原罪替身”。但是其中的“叛徒”,是奉命打入敵後,不料派遣的上級中風,成為植物人,無法為他證明。自殺者身懷毒藥多年,無勇氣自己下手,最後一個仇人謀殺了他,成全了他。叛徒是誤會的產物,誤會也是出於意識形態;而自殺要靠他殺來完成,膽怯使本為救贖的過程成為卑劣。結果雖然相似,替代卻並非解脫。

三、上帝不理睬推理

細讀史鐵生的曆年作品,追尋神性雖然是他畢生努力,但是可以明顯地看到兩個階段:推理地追尋,悖論地追尋。這兩種雖然都是知識分子的思考,而不是信仰或神秘體驗。但是推理用的是知性語言,而悖論卻依靠語言表述的盲區。

史鐵生推理追尋最出色的作品,是1988年的中篇小說《宿命》。雖然史鐵生的許多小說,有強烈的自傳因素,《宿命》幾乎完全是作者的精神自傳,隻是主人公“我”致殘的原因,不是如史鐵生本人那樣由生病而致,而是偶然事故:主人公半夜騎車回家,路上軋到一個茄子,龍頭一扭,撞上對麵來的卡車,脊骨撞斷。“我”是一個為人做事都十分頂真的中學教師,就不得不弄清楚,如何會落入決定了終身殘廢的一秒鍾裏。“我”的思想方式,看來是嚴格“科學的”。這一天環環相扣的活動,時間鏈即因果鏈。推溯到頭,是一個學生在課堂上莫名其妙的狂笑,課後訓話誤了時間。多年後,那個學生來訪,才告訴他,那天他無法克製地笑,原因是他從窗口看到一條狗“衝著校園中間的標語放了個狗屁”。

這樣,推理地尋找決定命運的神性,所謂“第一因”,隻能從必然論落進無法究詰的偶然性。靠推理尋找終極動因,最後隻能說命運荒謬,世間萬物隻存在絕對不合理的混亂。

另一種解釋就是造物有意弄人,如果推動者是上帝,它就有點像《舊約聖經》懲罰約伯的上帝——上帝或許全能,但絕非心善。缺少善的上帝,就不具備可接受的神性。

《宿命》終結於這兩種解釋之間,結論是一樣的:人在這個充滿殘酷不公的世界上,是個被任意擺弄的孤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