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宿命》的姐妹篇《原罪》中,全身癱瘓的殘疾人十叔,多年躺在豆腐房裏,給阿冬阿夏兩個孩子講童話故事。十叔請人在牆上掛了七麵鏡子,用潛望鏡的辦法看外麵零零散散的世界,他認為一個老是用低沉渾厚的嗓音唱歌的人,是個王子般俊秀的豪傑人物。孩子們把十叔裝在一個小車裏,推到鏡子窺看到的那個巷子,發現那個唱歌的人,不僅矮小瘦弱,而且是個瞎子。
原罪,就是我們的欲望,試圖用想象,或者用科學,理解我們經驗之外的神秘存在,並由此解釋我們自己的存在。可惜我們的想象或科學所及,都是極端零碎。這種突破孤獨的欲望,是非分之想。因此我們需要救贖,救贖的目的,是在神性與庸常之間搭起一座橋。這篇小說所顯示的,是救贖之難。不用鏡子或小車,十叔的想象,反而更美好一些。有了企及的工具,反而走向失望,因為世界的荒謬立即無情地顯示出來。
工具,無論是邏輯的還是物質的,都是功利性的,神性並非任何工具所能企及,因為工具所能取得的實利,並非救贖。迷信於工具的人類,得到的隻是生存之荒謬。用邏輯來推演神性,隻會發現神性矛盾百出。邏輯的推演,隻能說明上帝即使存在,也對人類懷有惡意。他的神性,也就成了魔性。
四、悖論中的神性
史鐵生寫《務虛筆記》,用了整整四年,從1991到1995年。史鐵生並不是在寫這本書時,才找到理解神性的鑰匙。80年代後期的某些作品中,上帝靠悖論存在這一命題,已經絡繹出現。但是《務虛筆記》這部長篇小說,史鐵生把在先前創作生涯中曾經探討過的所有命題,甚至一些場麵、意象和人物,都組織到這一部畢生力作之中。
這部小說寫一批男女朋友互相交叉重疊的命運,他們的友誼愛情,悲歡離合,希望與等待。這些人物,和史鐵生一樣,都是50年代初出生,在“文革”中長大,而如今已近知天命之年,要對自己的一生下判語。
小說開場,是畫家z的妻子,女教師o的自殺。圍繞o的自殺,有一連串的謎無法解開,要到最後,在一連串其他人物的故事講完之後,這些人物各自用自己的想法解釋o的自殺,但是沒有一個合一的答案。
盡管有這樣一個貫穿懸疑,《務虛筆記》並沒有講一個情節嚴密的故事,許多片斷,形散而神不散地鬆懈連接,而且有大量的思考和討論,也有許多詩意的段落,就體例風格而言,《務虛筆記》在現代小說中極為特殊,沒有可以比擬的中國或外國的例子。我的感覺上,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朝基爾克郭德的《非此即彼》方向再推一些,或許接近此部長篇的風格。
在史鐵生先前作品中再三出現過的“家庭出身”問題,在好幾個人物的生平故事中再現:wr的父親是新聞界要人,新中國成立前離國,要搭乘的船沉入海底,生死不明。wr高考成績優異,因為“出身可疑”不被錄取。他說了幾句激憤之言,成為“現行反革命”逮捕法辦,勞改多年。n的作家父親,成為“右派”,熱戀著他的青年f不得不看著他遠走大西北。
隻不過在《務虛筆記》中,出身不好所受的罪,不能保證這些人對世人苦難的同情,相反,常使他們把他對社會的怨恨變成“戰勝俗世”的複仇性動力。wr“文革”後從勞改地回來,一心走當官之路,娶了一個他不愛的高官之女,作為向上爬的資本,變成“跨世紀接班人”。
看到wr因“白專”而勞改的例子,同樣“出身不好”的z,下決心每門課隻考60分,把所有時間用來自學美術。他最後成為一個迥出流輩的畫家,但是卑微的家庭,貧窮的童年,對世界的怨憤,長期的個人奮鬥,把他變成一個性格傲岸睥睨世界的“征服者”式人物。o對她崇拜的男人之失望,至少是她自殺的一個淺層次的原因。
l尚是青年學子時,初戀情書被女方交給革命委員會,公布示眾,成為被批判的靶子。後來l成為詩人,就不珍重愛情,而是從濫情演化成亂性。“被犧牲”不一定會自動地變得崇高:迫害也能使受害者墮落。把史鐵生的理解,與所謂“傷痕文學”對比一下,就可以明白,史鐵生在原罪的普遍性這個問題上,得到了具有超越意義的領悟。
而叛徒與自殺者,再次成為小說的焦點。這些人物的上一代,一樣苦難重重。“情竇初開時,革命來臨”。在這個長篇中,叛變之不可避免,得到最複雜的悖論說明:一對革命者被敵人包圍,隻能分別突圍。兩人說好今後回到此地留地址的方法。女人為救此男人,有意吸引敵人注意而被捕,在刑拷下她卻成為叛徒。此後,此男人是掌權的“革命幹部”,而她半個世紀作為叛徒被批鬥,受辱到老。最後她回到原處,在向日葵葉子上寫下“我是叛徒,你不要再等”九字。男人也回到此地時,葉子已經錯亂。這九個字竟然可以排成意義完全不同的六句話,而最後兩句竟然是“你我是叛徒,不要再等”,但也可以是“你我不是叛徒,要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