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也曾評說幾個作家(2)(2 / 2)

青年f後來成為醫生,但依然熱戀著“文革”後成為導演的n。他最後一次見到n並下決心不再相見後,一夜間白了少年頭。n最後在拍攝的電影鏡頭背景上看到f的影子,明白了一生失之交臂的幸福。她趕回北京找f,f卻已經去世,留下幾十年每天給她寫的,卻從來沒有寄出的信。f用這種超常的忍耐,來完成他的愛情。

愛情是精神的升華,史鐵生筆下的女性美麗,男性剛毅,而他們的愛情,卻不顧社會習俗倫常——因為至愛本身是對庸常實踐的超越,“死的誘惑,與至愛相同”。已婚的女教師o遇到畫家z,為他的藝術和人格所震撼,即使丈夫沒有什麼使她不滿的地方,她也毅然離婚,嫁給z;女導演n愛上wr,卻甘願做他的情婦;f醫生結了婚,卻依然愛戀著n,隻是不願表白。

如果愛情的實現有如天堂,那麼這個天堂極端不穩定。“信誓旦旦,恰恰說明危險無時不在。”l詩人寫愛情的長詩,“所有詩人愛戀著的女人,都要離開長詩已經完成的部分”。要使被愛者能進入這首詩,詩人對她們的愛必須結束。那麼,為了讓愛情的確具有超越性,就必須讓愛情始終處於戀愛之中。所以,當詩人l看到醫生f如此痛苦地愛著n,勸他去找她,f卻說:“有一天你發現一件東西,隻要你一碰它就沒了,它就不再是它,那時候你才懂得什麼是美的位置。”天堂應當隻是個希望,而不是諾言。這個希望不能也不應當實現,這就是為什麼人生充滿痛苦,反而印證了神性的存在。列維納斯對上帝異常精辟的定義正可用於此處。。

史鐵生早期的小說,還在偶然性與上帝是否全善之間痛苦地徘徊,到了《中篇1或短篇4》,一對情侶妨礙了巡道人發現橋崩塌,造成交通斷絕,從而使“叛徒”自殺後的幽靈,與他心愛的女子有機會見麵。這是偶然,但是死與救贖,靠至愛成為必然——她找他“找了一萬年”。

而到了《務虛筆記》中,必然性已經不依靠轉世的神秘,而是靠無可逃避的悖論:母親苦苦等待遠走海外的丈夫,在耄耋之年,母親終於等到了多年失蹤的父親的信。信中說:“一個非常偶然的原因,使我曾經沒有上那條船……如果你們活著,或許你們終於能看到這封信,但那時我肯定已不在人間。這樣,那個偶然的緣故就等於零了,我曾經還是上了那條船。”

滿頭白發等了一輩子的母親,在晨露中看信,明白了那“等於零的偶然性”實際上也不存在:“當我看到了這封信時,那個偶然的原因才發生,才使你沒有上那條船,才使你仍然活著,而在此之前,你已葬身海底幾十年。”母親此時才決定辦離婚手續。

這一段讀來像文字遊戲,實際上是全書許多苦戀的支持性悖論:導致苦難的事件是偶然的,生存的苦難卻是必然的,那樣,偶然性就沒有影響命運的意義。

這部長篇每個人物名字隻有一個字母,有的連字母都沒有,因此人物的命運可以交換,的確在交換。這個到老年才徹悟必然的母親,“可以是那段曆史中任何母親”。

在苦難的大海中,o的自殺,使她成為整部小說中唯一得到解脫的人物。自殺作為解脫升華,在史鐵生先前的作品中隻是作為一種不可能之可能出現,一種生存的兩難之境之結束,而在這部小說中,自殺是高尚道德的圓滿化。在中國文學中,自殺從來沒有得到如此壯美的描寫。

o是用心靈去感應神性,而f醫生,正如史鐵生本人,想用理性證明神性的存在。他的醫學論文“離題越來越遠,甚至離醫學也越來越遠”:他原是腦神經專家,卻想求證靈魂的存在。因此,他的職稱級別永遠沒有提升。追求多年後,f醫生明白推理方法不可能,他開始對特異功能感興趣,認為可能企及人類感官無法感知的維度。o聽到他的希冀,一句話點明其虛妄:“就算那是天堂,又怎麼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