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也曾評說幾個作家(3)(1 / 2)

最後f醫生明白他的追求本身就是目的:神性來自人們追求神性的過程,而不在於其終點。人世的苦難,不是上帝不存在的證明,相反,是上帝存在的條件,有苦難才可能有追尋,超越就在不必也不能達到目的追求之中。

“(神的)仁慈在於,隻要你往前走,他總是給你路。”

五、非功利神學

《務虛筆記》是一部不容易讀,也不容易評價的小說,相當多的思索和議論,使閱讀並不輕鬆。但是它卻是當代中國文化史思想史上最重要的著作之一。我想很多人試讀過這本書,在茫然中半途而廢。在平庸之作,裝腔作勢的文學充斥的今天中國文壇,它不僅是發聾振聵,而且是裏程碑——《務虛筆記》是中國文學中,第一部真正的宗教哲理小說。此書至今受到的冷遇,並不是讀者和批評界有意忽視史鐵生,而是他們無法理解如此頂真的追求。

雖然史鐵生一再提到“上帝”二字,他的悖論神學,實際上最接近佛教,而不是基督教。小說中的理想人物,女教師o,醫生f,不是殉教聖者,而是在涅槃中得到超脫的覺者。

但全書隻有一句話承認與佛教接近:“o在生命的最後一段時光,曾以百倍的虔誠參禪悟道,沉思玄想,仰望佛門。”這一短句,語言與全書風格不類。小說中,關於o以一死求超越的思想過程,寫得非常生動,可以說是史鐵生的悖論神學最動人的說明,但是史鐵生從不直接提及佛理。上麵這一句,就顯得突兀孤立,缺少支持。

畢竟,史鐵生未能全心全意認同任何一個宗教體係。就這個意義上說,《務虛筆記》是一個尋找神性卻尚未能企及者的痛苦心靈記錄。

可以說,從悖論中尋找上帝,依然是用理性的力量追尋上帝。而大部分宗教哲學家都同意,上帝存在於信仰之中,理性無法夠及。描寫信仰,比證明神性容易得多。

史鐵生的這種困境,也正是中國思想者集體的困境。儒家雖然被認為是具有某種超越性,卻是以此世的政治秩序代替救贖,並沒有從社會組織的倫理中超脫出來。在陸王心學中,神秘主義盛極一時。心學的取向,越來越接近佛教,儒佛合一的宗教,一時似乎有微弱希望。可惜清代與近代儒學,沒有沿著超越方向發展。20世紀現代新儒家的興起,更推遲了中國文化圈佛儒綜合的可能。

現代新儒家的起端,牟宗三《政道與治道》一書,試圖銜接儒家“天下為公”的政道與現代憲政民主,著眼點依然是為現世的治理提供模式,沒有超越要求。此後,新儒家從這個立場更退一步,急於為所謂“東亞價值觀”找理論根據,讚揚的是東亞“企業巨子”代表的價值取向,即“忠於職守,集體合作,政府指導,反唯利是圖,注意節約,修身自律”,遠勝於“西歐式”資本主義的,“牟利動機,市場競爭,征服自然,優勝劣敗,個人主義”。

或許能說,新儒家的“東亞價值”論,是受東南亞金融危機拖累,不然 21世紀屬於以儒家倫理為動員的東方企業精神之說,或許真能立足。但是,一個據說傳承幾千年的思想體係,會因為一次金融危機而失去可信度,恐怕就與20世紀其他一些主義差不多了。新儒家實際上是為政治實踐製造理論根據,這與從孔孟到熊十力牟宗三的真正儒家精神,即社會批判精神,正好相反。

但是問題還不在這裏。新儒家好像是在做當代的韋伯,為一種經濟成功提供文化解釋,卻忽視了歐洲首先進入現代,是在基督教文化的背景上,讓宗教退出社會運轉。這樣宗教(新教)精神固然成為西北歐資本主義的人文道德基礎,卻並不需要靠資本主義的“成功”來證明其“正確性”。因此,歐洲一方麵有個人主義推動資本主義,另一方麵卻有比較穩定的超越功利的宗教精神,與新儒家的“東亞價值”正對立的歐洲人文價值,背後支撐的是基督教提供的道義基礎。而恰恰是歐洲在非功利的人文價值上(例如女權,同性戀權利,環境保護,安樂死等)始終處於當代世界的領先地位。像動物保護,取消死刑,或反克隆工程,這些觀念,應當是佛教民族領先,實踐功利過分遮蔽人文精神,使本應屬我們的價值觀念,反而不起社會作用。

當然,這樣討論宗教的作用,本身就是太功利。史鐵生如果看到此文,會非常反對我們用當今世界的經濟競賽,或者文化政治來理解神性。應當看到,在功利層麵上,我們也麵對一個悖論,即是越汲汲於功利,政道就越是短視,治道就越難實現。

《務虛筆記》如果包含了一些切近的社會內容的話,就是對功利主義的尖銳批判:wr在仕途上出現一個難題,他要堅持自己的某個政治主張,就沒法升官;他如果不升官,他的政治主張也就沒有實際意義。小說沒有說wr如何處理這個政治兩難,轉過去寫wr如何用手腕擺脫他真正愛的情人n。下文如何,就不言自明:沒有超越的道義,一個人不可能對政治和愛情采用不同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