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也曾評說幾個作家(3)(2 / 2)

但是在有一個問題上,現代中國知識分子大部分會毫無困難地讚同《務虛筆記》,那就是對中國社會草根層林林總總“現世宗教”的看法。小說多處描寫了對現世甚至來世求報信仰的蔑視。甚至當f醫生尋找塵世以外的世界,試圖接近氣功時,女教師o對天堂樂土、淨土的必要表示根本的懷疑,因為“神仙們也會在那裏爭來爭去”。小說結尾對民間氣功風水狂熱的描寫,完全否認它們作為一種尋求超越的可能途徑。

從南北朝佛教與道教融合起,現在所謂“民間佛教”的現世宗教形態就開始出現,在中國曆史上扮演了重要角色。民間佛教刺血寫經,水陸道場,供佛齋食等等,儀式化,現世化傾向越來越明顯。宋元之後,民間佛教往亞文化方向深入,發展出若幹支脈,混合演變成無數依附於佛教的教派,其思想深入中國社會草根層次。在“科學昌明”的20世紀後期,以“超科學”形態興盛於海內外所有華人社會。

民間宗教與秘密宗教,有共同的特點,是適應地方特點轉向多神,而且為人生的具體事務,生老病死,提供具體服務,並且為延年益壽,消病去災,甚至為滿足生子發財等非常具體的俗世願望,提供許諾。因此,民間宗教與秘密宗教,都是“現世佛教”,超越性較低,某些教義與實踐甚至與佛教的基本原則相違背。

既然《務虛筆記》強烈批判意識形態的功利性,對民間宗教的功利性,自然不能接受。f醫生親自考察了特異功能,認為的確有超越三維時空的功能。l詩人嘲弄f,卻發覺他自己也希望“找到另一個時空”;o卻對此斷然拒絕,她的拒絕並非基於科學,或基於常識,而是對神性的特殊理解:“要是有些人可以去天堂,有些人就隻好留在人間,有些人必要去下地獄。”這就與有些人爬上去,有些人平庸,有些人受罪的現世沒有什麼不同。

o在這裏,接近了史鐵生在一篇散文中說得更加明確的一個悖論:佛祖不可能普度眾生,但是佛祖必須普度眾生才是佛祖。那麼唯一的可能就是“眾生度化了佛祖”。我想史鐵生的意思是,眾生的追尋,才造就了佛祖的神性。應當說,在這一點上,史鐵生的理解,與海德格爾等現代現象學哲學家對神性的理解相通。

史鐵生本人從來就拒絕為醫學無法治療的癱瘓去朝佛。“不是不願意忽然站了起來”,而是“佛門清靜,憑一肚子委屈一疊還算什麼朝拜”?在這點上,史鐵生是個極為真誠的現代知識分子。

但是任何宗教的草根形態,不可能完全脫離功利,尤其是社會最下層群眾的實際利益。基督教的興起,就是因為它是“窮人的宗教”。宗教進入社會最無保障群眾,不可避免帶上比較多的功利性,比較多的變通。

我想這是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的一個重大困難。如果不接受一個外來的信仰的話,就會永遠處於這個二難困境之中:中國民間有靠攏佛教的信仰崇拜,卻缺乏宗教哲學,因此隻能是準宗教;某些思路獨特的中國知識分子,例如史鐵生,有強烈宗教情懷,甚至精深的宗教哲學,卻沒有宗教。

這個困境,在宋明就出現。心學家雖然熱衷於“夜論釋儒之道”,卻一直警惕不至於離經叛道到“與吃菜事魔者等矣”。是否當時民間宗教的繁盛,反而阻止了士大夫接近宗教?證之今日中國知識分子的心態,完全有可能。

因此,《務虛筆記》全書的悲愴氣氛,一方麵來自塵世諸般苦,另一方麵也來自超越追求的渺茫。o的自殺,一方麵是極端孤獨地與塵世諸種孽緣切斷關係,另一方麵卻是不懷著天堂或來世希冀的了斷。這樣的自我消滅,在道德上最純然,消滅了任何功利目的的痕跡。我稱之為圓寂,小說中卻沒有一個人物能作如此理解,甚至在思想上與o最接近的f醫生,都沒有能如此理解。不是因為他們悟性太低,而是因為史鐵生筆下的o,立意過高。

我想,這也解釋了《務虛筆記》本身的命運。

但是,如果放長時間尺度——例如半個世紀,一個世紀,甚至更長——來估量中國文化的發展,這部被人忽略的長篇小說,就會以其卓絕獨特的品格,立在世紀之交的地平線上,成為一柱標尺:這個有著悠久文明的民族,可能已經開始新的艱苦尋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