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也曾評說幾個作家(4)(1 / 2)

死亡詩學:訪顧城

“ 為道者……殺人自殺,無為無不為。”

——顧城

這是朦朧詩曆史上最朦朧的一章。是是非非,長長短短,將是文學史上又一無法說清的題目。

仔細讀一下顧城十多年的創作,一個比他的結局更荒誕的結論幾乎是不可避免的:他一直在營造一個詩學和哲學的精心準備隻能將他引向最狂暴的死。

或許,一個50歲的顧城,戴一截褲腿帽,還在宣講 “自然”,還在詩法童心——別的還讓他做什麼?——反不如現在打個句號。舊日的朦朧詩人大半走向海外,到了海外後,詩行與臉容反而都清晰了,麵具拿下不見得都是好事。

不幸的隻是殉葬者。

還有顧城作為詩人的那一半。我一直認為,這個一半,是當代中國最有才華的,至今無人出其右。

對詩,對自己,對世界,顧城可以說十多年一以貫之。如果有個別前後不一之處,也隻是越來越剔淨別人的影響或時尚之見。移居海外,沒有改變他的詩學,隻是缺乏社會調節,冥思中容易推向極端。

他生就該寫詩,不用七步,出口成章。1986年時據說他的詩就有上萬首之多,不少人對早已成名的顧城在任何地方小刊上都投稿迷惑不解。顧城自己說:“隻要有稿費,能讓我到上海去看謝燁,詩發在哪兒不一樣?” 出名得利並非詩的預設目的。

他的名利心可能是當代中國文人中最單薄的。

既然如此,有什麼必要到新西蘭海中的小島上去隱居?他要躲避什麼呢? 既然在俗世俗物中照樣任性率性,有什麼必要到荒島上去“正本心”,“從根兒上純起”?既然在市囂之中,在盛名之下,顧城心無旁騖,有什麼必要真得去砍柴養雞?

隱居本身是麵臨困境的表征。

他離開了隱居的島,長旅歐洲,周遊各國,就是怕回去。磨蹭了一年半,還是得回去。回去不到兩個星期,路走到絕處。

這一代詩人有好幾個很有演講才能,但恐怕沒人比顧城更會講,更喜歡講。少至一二朋友,多至成千上萬,隻要有聽眾,他就滔滔不絕,娓娓動聽,迷住一屋子人。他倒沒有壟斷講台的意思,但是他京味十足的生動敘述前,其他人隻有聽得兩眼發光的份。

要他的題目不重複不太可能,不能要求和尚每次念不同的經。

他並不是個不需要聽眾或讀者,隻為自己或隻為未來寫作的狂士。聽眾越入神,他講得越生動——關於他的兒童時期,關於他如何開始寫詩,關於荒島上的生活,最多的當然是他的詩學觀。

參加過1985年四川巡回朗誦的10位詩人,受到如今隻有名歌星才受到的狂熱包圍,以及此種群體狂熱,恐怕誰也忘不了那種心靈震撼。顧城一樣沒有忘記當時的種種追星逸事。雖是當作笑話,孤寂中講述另有一番滋味。

“北京市作協的頭兒開始看不上我,”顧城笑著說, “ 後來發現隻要帶上我,買車票住旅館就不成問題,才明白過來。”

1992年夏天我和虹影去中歐東歐閑逛。顧城從柏林寫信來,告訴我們從機場下來到他的住處的路線,搭哪個車,轉哪條線。詳圖注滿準確的德文地名。當時我們就納悶:這就是那個口口聲聲離開妻子立即迷路的顧城?

顧城的崇拜者很多,但在有一個圈子中崇拜者的比例相對來說很少,那就是同代的男性詩人——非朦朧詩人,朦朧詩人,後朦朧詩人。倒不一定是同行相輕,不少詩人認為顧城的長不大像是矯情。

或許他們是對的。或許顧城“任性的孩子”是一種角色,或許賈寶玉的任性也是一種角色,也就是說,在一定的壓力下,可以放棄這角色,“接受改造”。賈寶玉也不能出家做和尚?

但是如果顧城隻能演某種角色,而無法順應局勢改弦易轍,至少不能說他是假裝的。

在柏林,每晚長談至深夜,基本上是聽。我們聽得入迷,可能使長談者越覺得可談。謝燁同樣健談,如果有她在場,兩個人搶著談的多半是使滿桌哄笑的往事——學演員朗誦之不三不四,講名士風流怪相百出,說荒島異人奇事無窮……

但謝燁常晚歸,說是夜以繼日在學電腦,學德語。謝燁無所不學的胃口當時就讓我們驚奇。她不在,顧城照樣滔滔不絕地說上幾個小時,且常常進入意識中更深藏一些的人和事。

那個女孩叫李素華。華裔越南人,從海上漂出,遇海盜,遇暴風,居難民營,最後到德國。1987年顧城訪德,李素華在特利爾大學學中文,來做導遊。李明惠清雅,性情淡泊,宿舍裏貼著自己寫的條幅“半為俗人半是佛……”。問她讀中文將來做什麼工作?“沒有目的,還不是嫁人生孩子。”一個女孩,經曆生死之劫,卻能從容述之;聰穎過人,卻又無欲無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