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也曾評說幾個作家(5)(1 / 2)

日後的禪學家、理學家,雖紛紛宣揚本心皆佛、本心即道,但都認為要去蔽障、除偽飾,需要修煉或修養。在詩中,取得“自然”,則靠錘煉。總之,它是過程的目標,而非起點。

而顧城的詩學是不需要方法或進程的。“無依無傍,無牽無掛,無遮無攔,乃至無心,合乎自然。” “藝術美醜都是自然生成的。”

作為美學原則,這種“自然美學”實在是過於簡單化的說法。

十一

從“自然哲學”高度,顧城可以重新肯定他早年的命題:“詩的語言是自然的語言。”像燕子飛來飛去,像鄉下的豬叫,就是不像城裏人說話“太有條有理”。城裏的文學批評家更招厭,“說樹是怎麼晃了綠了,就不去感覺風”,“花果山變成了煉丹爐”。“太專業”,“考狀元”。

可以想象聽顧城連篇累牘說這類話時,我會是什麼心情。幸好我尚有觀察者的心境。

不過“城裏”詩人寫的詩呢?詩不可能是自然的語言,語言本身就是非自然,“可言”是破壞自然之道的第一罪魁。

顧城對這個悖論倒也明白。“我在城裏十幾年的生活,非常可憐,就像被針紮住的一個標本,手腳無可奈何地舞動。就是說,我勉強地想做一個詩人。”

寫詩本身是個不“自然”的行為。

顧城主張“給文字以自由,讓它們蟲子般爬”。文字並不比蟲子自由。

十二

1987年顧城不無驕傲地畫出他離開朦朧詩的軌跡:“他們中有些人重新歸於文化,有人卻留於文化之外的自然。”後一個“有人”是單數。顧城應當說,“有人回歸文化外的自然”——如果我們承認他的確是從“童心詩人”出發的。

朦朧詩從來不是“非文化”的,談不上“歸”於文化。顧城也不是一直留在“文化之外”。在1984年他尚在讀惠特曼時,“痛苦的電流熔化了鉛皮”,自豪地說在他的呼吸中,“那橫貫先秦、西漢、魏晉、唐宋的萬裏詩風,始終吹著。”

這是一個向“自然”的回歸,回歸點在1987年。為什麼是1987年?那是他離開中國的一年。從到海外開始,他的“自然美學”變得極端而怪異:他把朦朧詩的興起看作“用爆炸擊退文化浪潮”,而哀歎“在剛得到水的時候,又麵臨(被文化)沒頂之災”。作為詩人的怪談,無所謂。作為頂真而且別無選擇的人生哲學,就會引向各種“非文化”的作品與作為,兩者都很危險。

正當顧城處於創作最高峰時,他要轉回去。別人的思辨可厭,自己的思辨更可怕。“為道者所要做的事,不是要增加知識,而是要減少概念。”顧城詩的本源與生俱來,不得而知,甚至不需要道家和佛教所提倡的修煉,如果自然就在本心,當然文化隻能離開本心越來越遠。

十三

顧城提出與“無為”、“相對的無不為”“作為直達”“自然”本心之路。近年來顧城每有機會就會談一番“無不為”。

早先顧城說“無不為”是指詩歌想象的自由。莊子式的想象,在他看來是早已取得的妙境,既是“好多年前的事”,又是“好多在詩中幻想經曆的事”。

近幾年來顧城說的“無不為”,卻成了一種實踐的非理性,一種無原則的倫理。“我道即天道”,既然我生而自然,我做什麼都是替天行道。

本來對文化充滿恐懼,現在有了反擊的武器。“齊物者齊天冥冥之中忽然發展為無法者無天。”他有兩個榜樣,時時津津樂道。一是孫悟空,顧城自稱屬猴,七十二變無不可;二是毛澤東。

可是在新西蘭的荒島上,如何實踐“無不為”?

或許正是落到荒島謀生,才需要“無不為”。

《老子》中明顯把“無為”作為“無不為”的條件,前者為實踐原則,後者是其效果評價。在荒島上已被迫“無為”,“無不為”就成了一個心理屏障。

這很容易理解:在似乎無所不能時(例如在國內被崇拜者包圍時),顧城這樣性格的人,恐怕首先想想如何“無為”以靜心。但是,國外孤獨。所謂“國際會議”大多是歐美人聽異域奇談,沒有什麼對話可言。荒島隱居更孤獨,走了一個英兒,就不會有第二個。

此時,“無不為”的魔影就會越走越近。

十四

那晚,在柏林庫達姆大街西端幽靜的寓所,顧城聊了幾個小時,突然轉過話題:“我有時真忍不住,想放火!想殺人!”

虹影拍手叫好,我也莞爾而笑。詩人酒後狂言(顧城不喝酒,但獨處久後,竟然有與同行自由自在神聊的機會,不免“言醉”)。但看他的眼神,我明白他的確有股抑製不住的狂躁。

“真人一切無不可為。中國的真人,換一個角度也可被視作魔鬼。”

如果人心都有真情,那麼人心都有魔鬼。而以人心為自然者,也就是魔鬼崇拜者。